100.五百世界之焚(十,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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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佩图拉博第一次登上马库拉格的城墙。
    属于高楼大厦和罗伯特·基里曼恢弘宫廷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钢铁之主的战甲仍然斑驳,他未曾有时间动手修复,降落之时便已是夕阳西下,如今更是漫天黑暗,不见半颗星星。
    根据推测,这是因为怀言者们召唤出的亚空间风暴,群星被他们以无辜者的鲜血涂抹成了一片极致的漆黑,这种事不知道要让多少人对帝国真理的朴素认知崩溃......
    而这恐怕就是他们的目的。
    极端下作。
    佩图拉博厌恶地想,并遏制起了他的情绪,没有让厌恶发展成憎恨——他有一个理论,是基于事实推导而出的,此理论暂时还无法被真的证明,但已经完全足够他暂且熄灭胸中冷火。
    他还不能让自己就这样简单的憎恨一切。
    至少,在他见到康拉德·科兹以前不行。
    此刻,城外还有烟雾未曾散去,空降仓和穿梭机正在被回收。一辆又一辆的运输车和飞艇从大开的城门处进入了城内,维修队在这座兼具古老与进步的城市内忙活着修复被空降仓破坏的地区......
    他们是忙碌的,因为他们不仅要面对这种可能持续一整个晚上的工作,还得去赶走驱散那些正在看热闹的平民。
    无论如何进步,马库拉格人大概也无法在这件事上免俗。喜好观察是人类的天性,否则我们要眼睛和共情能力做什么呢?
    佩图拉博想着,发散着他的思绪,将这一切平静地尽收眼底,未予置评。他开始沿着古老的城墙来回踱步,单凭肉眼推算,他便能得出此面城墙的年龄。
    它最少也经过了六百年的风吹日晒雨打,而马库拉格人仍然让它屹立于此,堆砌城墙的石砖甚至已经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淡白色。
    奥林匹亚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嗅闻到了燃烧的气味,以及与它所对立的灭火剂的刺鼻气味。
    他熟悉这种灭火剂,它是一种功效强烈的化学品,如果加大剂量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钷素火焰的燃烧。
    念及至此,佩图拉博竟没有缘由地抽动了一下嘴角。
    笑容本就不是他所熟悉的表情,更不要提苦笑这种完全与他绝缘的自嘲式开解微笑。但他心里的确情绪复杂,这点是肯定的......
    胡思乱想,我完全是在胡思乱想,浪费时间。
    他索性睁开眼睛。
    “在背后接近我不是个好主意,尤顿女士。”原体淡淡地发出警告。“我正处于战争状态,你这样安静地试图靠近我,只会让你得到一些不太好的结果。”
    那小個头的马库拉格人仰起头看了看他。
    “迁怒是一种无能的行为。”她说。“我相信你应当不会这么做吧,大人?”
    “那取决于我到底有多愤怒。”佩图拉博眯起眼睛。“但是,你呢?你特地离开罗伯特·基里曼的宫殿就是为了激怒我吗?这绝非明智之举。”
    “当然不,尊敬的原体。”尤顿微微鞠躬,以示自己的谦卑,却招来了一个和她预想中完全相反的回答。
    她虽然对佩图拉博的性格已有所耳闻,且亲眼见证过,但是......又有谁能想到钢铁之主会说出以下的话呢?
    “别那么叫我。”佩图拉博冷冷地说。“我痛恨这个前缀,况且,你也不是真的尊敬我。”
    “何出此言?”
    佩图拉博看着她,嘴角很明显地向下弯曲了一下,颇具嘲讽之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表情恐怕就是一种回答。
    有些人终生修炼说话的技艺,谨言慎行,以虔诚的态度面对每一场对话,只为了对谁都可如沐春风。
    另一些人却选择以粗暴、简单且直接的方式来对待他们眼中的世界,以及这世界上的任何人。
    对他们来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成功永远大于失败。
    “伱会尊敬一个失败者吗?”佩图拉博真心实意地发问。“一个亲眼看着兄弟去死却无能为力的失败者?”
    “你不应该对我说这些话,佩图拉博大人,而且,这也不是真相。”尤顿谨慎地答道,并拄着手杖缓慢地走到了城墙边缘。
    她穿着厚厚的外套,白发在燃烧的夜风中飘荡。不远处传来一群孩子的高声嬉闹,稚童大抵永远如此吧。
    他们暂时还处于一个懵懵懂懂的状态,在他们的世界里,今日划过天空的流星恐怕只是一些由想象力铸就的美好蒲公英,随风而散,仅此而已。
    战争不存在他们的世界,也不应存在。
    “我知道。”佩图拉博说。“但我需要发泄一二,根据评估计算得出的结论来看,当下的所有人中,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难道伏尔甘大人不能承担起您偶尔的情绪崩溃吗?”
    “他太良善了,而他的痛苦比起我来说只多不少。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增加他的压力,悲恸的巨龙也是龙,在战场上,它仍可用火焰焚烧敌人。但悲痛欲绝则是另一种概念。”
    佩图拉博平静地回答,并移开了视线,仰头凝望起了马库拉格城的防御屏障,淡蓝色的能量护盾在夜空中呈现出了一种另类的梦幻质感。
    望着这一幕,他忽地明白了,为何马库拉格有那么多赞颂夜晚星空的诗篇。如果亚空间风暴没有遮蔽群星,此刻的夜空大概会美丽到使人无法移开视线......
    可惜,可惜。
    “您的发言令人惊叹。”
    “你也是。”
    “大人?”
    “罗伯特·基里曼那让称赞变得听上去非常刺人的谈话方式原来是从你这里学来的。”佩图拉博略带讽意地看向她,扬起了下巴。“了不起,女士。”
    “你就是这样看待他的?”尤顿皱起眉。
    “不然呢?罗伯特·基里曼,五百世界之主,伟大的太空君王——!”
    佩图拉博哈哈大笑起来,张开双手,甚至用上了咏叹调。他看向尤顿,目光极尽挑衅之能事。
    “你是个兼具宽容与严厉的母亲,这点我一看便知,所以我理解你对他的特殊滤镜。罗伯特·基里曼在你心中恐怕是完美的吧?对不起,女士,在我们这儿他可不是这样。”
    “他是个骄傲的自大狂,明面上对谁都彬彬有礼,却总能在细枝末节不经意地流露出他那特有的马库拉格式骄傲。王座在上,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扯起他的衣领告诉他别再那么对我说话了吗?”
    尤顿被这阵狂风暴雨似的指责震慑到了,这点显而易见,她有些困惑,有些愤怒,又有些不知所措——而所有的这些情绪显露居然在短短数秒后就尽数消弭。
    在夜风中,她的表情重归平静,甚至仍有余力叹息。
    看着她,看着那双与基里曼无比相似的眼睛,佩图拉博心里明白,自己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大人,你的办法或许很高明,但在我这里是不会起作用的。”白发的女士微笑着用手杖敲敲地砖。“罗伯特·基里曼曾经无数次地故意表现出浑噩,好让我把他痛骂一顿。”
    “比如他父亲刚刚去世那段时间,他就曾刻意醉酒,并冲着我大喊大叫。他想让我怒斥他,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从悲痛中清醒......”
    “当时,马库拉格情况危急,因一位君王的去世和刺杀的丑闻变得动荡不安。他明白这座城市需要一个怎样的罗伯特·基里曼,但他心里过不去那个坎,仿佛在父亲死后就立即执掌权力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和他真是相像,大人。”
    “不。”佩图拉博说。“一点也不。”
    “真的吗?可你们不是都喜欢用数据来说话吗?以及那闻名银河的指挥方式?他和你似乎都喜欢用数据、分析与多线程指挥来让战争变得像是一种研讨会。”
    “我比他极端得多。”佩图拉博这样告诉她。“在我的军队里不会有超过五指之数的人向我提出建议,我不会像他那样,把战争变成一种游戏。”
    “游戏?”
    “是的,游戏。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们合作过几次,我从那些并肩作战里看出了他的一些习惯,和他隐藏起来的战术意图。”
    佩图拉博愉悦地挥舞右手,以炫耀般的态度开始在一名母亲面前贬低她的儿子。
    “他永远是把那些真正困难的事留给自己解决,然后从剩下的问题中筛选出那些较为简单的,再把它们交给他的幕僚团,甚至还循序渐进。他在干什么?玩养成游戏?我可不会这么做。战争岂容儿戏。”
    “但您——”尤顿克制住自己叹息的冲动。“——已经有所变化了,不是吗?”
    “哈。”
    “大人?”
    “干什么?”佩图拉博粗暴地问。
    “您刚刚是在笑吗?”
    “是的。”原体漠然地颔首。“冷笑、嘲笑、讽笑——我的确是在笑,但这个笑容里可没什么好意,别误解我,尤顿。你不会理解这种改变背后所付出的代价的。”
    “通常来说,人们说‘别误解我’这句话的时候,都是为了让自己不要被当成坏人,您却是不想被当成好人,真稀奇。”尤顿咕哝起来。“多么强大的一个心智......”
    “你说什么?”佩图拉博厉声问道。
    “没什么,大人,您听力不错。”
    “我警告你,那是最后一次你——”
    “——我什么?”尤顿挑衅地看着他,扬了扬下巴。“我什么也没说,您自己心里清楚。”
    佩图拉博瞪着她,在这种充满压迫力的凝视超过了三秒后,他却忽然又移开了视线。
    “马库拉格的轨道防御系统有多少名伺服技师?地面武器发射平台呢?”他问,姿态已经变得专注,就连声音也沉静了下来。
    尤顿则早有预料似的回答了他的问题,同样进入状态得很快。她如数家珍地做了回答,甚至还给出了补充,无愧于内务管家之名。
    她吐出一个又一个数字,不带丝毫停顿,显然早已对这些事烂熟于心。待她说完,佩图拉博方才开口,显得无比耐心,和他刚才完全是判若两人
    “恐怖的防御力量。”钢铁之主评价道。“我不认为有任何人可以在正面强攻中拿下马库拉格......但你们忽略了一件事。”
    他眯起眼睛。
    “如果罗格·多恩在这里——”他语气冷冽地说。“——就连他也会同意我的说法,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内务管家,你能明白吗?”
    尤顿严肃地点了点头,她怎么会不明白?有些事完全可从前人的故事与谚语中获取答案,这正是历史的意义。
    “而怀言者们恰巧非常擅长这种东西,或者说,那驱使着他们来到这里的邪恶力量非常擅长这种事。你自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以迎接战争的到来,但他们不会用你所熟悉的方式来进行这场战争。”
    “那么,以您之见......”尤顿探询地看着他,想得到后续回答。哪知钢铁之主竟然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对她摇了摇头。
    “把这种事交给专业的人,尤顿女士。”他说。“叫你们的英杰来,还有全体高阶军官——我的意思是全体,极限战士、钢铁勇士、火蜥蜴、死亡守卫。我要每一个肩负有指挥权的军官都到场,这件事容不得半点马虎,你有合适的场地来进行这件事吗?”
    “当然,大人。”内务管家迅速地回答,并扬起了手杖,摇摇一指。“宫廷中就有一个符合您要求的房间。”
    “另外。”
    “什么,大人?”
    “马库拉格本地是否有这样一种花?淡紫色,长五厘米,宽三厘米左右,花瓣呈现出紫色。”
    尤顿一下子愣住了,她不明白佩图拉博为何会问这种问题。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做出回答。
    “我想......是有的,大人。”
    “很好,请你送一朵过来给我,一朵就够。”
    钢铁之主轻轻颔首,迈步走过了她,步入了幽深的黑暗之中。战甲斑驳,闪着银光。而他本人的声音则在黑暗中飘来,仿佛夜风中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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