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chapter.115

    当安蓉蓉来到与郑玥约定好的那个包厢里时，郑玥已经早早地到了。
    这是安忆文被抓进牢里的第三天，但对于郑玥来说，却像是过了三年，就连那张曾经叫安蓉蓉惊叹的保养良好的面容，都似乎在此刻显露出了五旬老人的疲态。
    但安蓉蓉却生不出丝毫同情。
    安蓉蓉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没有半分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道：“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郑玥此刻已经完全顾不上追究安蓉蓉的失礼了，因为此刻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是比把儿子从牢里捞出来更为重要的事。所以郑玥也没有多话，向安蓉蓉勉强露出一个笑脸，一副和蔼的面容，道：“蓉蓉啊，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
    “我知道，老太太的侄女，从血缘关系上来说，算得上是我的表姑，只不过以前从没怎么见过你……所以有话直说吧，我还要赶着上课呢。”
    安蓉蓉说话丝毫不留情面，而安蓉蓉也并不认为她有给这位“表姑”留情面的必要。
    听到安蓉蓉的这番话，郑玥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但是她依然没有发作，甚至笑得越发和蔼了，道：“蓉蓉，你可能不知道，你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我跟你爸的感情是最好的了，所以我跟你的关系，怎么会只是表姑和表侄女呢？特别是阿文，你别看阿文风评不好，其实这都是别人对他的误解！阿文他长得又好，性格也好，人品更好，甚至在知道了你之后还经常跟我说要多来看看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困难，想来多帮帮你……你看这么好的阿文，怎么会是买凶杀你的人呢？而且他是你的表哥啊！他是被陷害的，他是被陷害的啊！！”
    郑玥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失态地站了起来，焦急地看着安蓉蓉，而听到这番话的安蓉蓉，也只能在心中说一句“果然如此”。
    这郑玥，果然是为了她的儿子来的！
    看起来，这个郑玥的确是真的爱她的儿子，而是真的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于是想要从她这里打开缺口，撤销指控。
    只要安蓉蓉松口，那么凭郑玥的人脉，摆平“买凶|杀人”这件事就不再是问题，但安蓉蓉会松口吗？
    安蓉蓉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焦急得几乎要上火的郑玥，而是打开了另一个话题，道：“表姑，你说，你曾经跟我爸是关系最好的了……那么表姑，你跟我爸，到底好到了什么地步呢？”
    郑玥一怔，不知道安蓉蓉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尽管如此，她的神色还是不由自主地又一瞬间的恍惚，似是沉浸在了久远的过去中，虽然她马上就回过神来，说着一些不如不说的冠冕堂皇的废话，但这一瞬间的神色，却依然被安蓉蓉敏锐地捕捉到了。
    而安蓉蓉也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安蓉蓉又一次笑了笑，打断了郑玥大段大段的姐弟情深的废话，道：“对了，我听说在最开始的时候，跟我爸有婚约的人，不是何家的那位阿姨，而是表姑你……这件事是真的吗？”
    郑玥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惊疑，但这件事到底不算是太过隐蔽，因此虽然郑玥不知道安蓉蓉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可依然没有想太多，有些尴尬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
    于是安蓉蓉又一脸好奇地说道：“那表姑你怎么看这件事？你喜欢我爸吗？”
    “喜欢？”听到这两个字，郑玥的神色再一次出现了那种像是沉溺、像是怀念，又像是愤恨的神色。郑玥笑了笑，和蔼地看着安蓉蓉，道，“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近亲不能通婚，我跟你爸，都是你奶奶说着玩儿的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
    “是吗？”安蓉蓉笑得越发甜蜜了，但就在郑玥以为安蓉蓉信了的时候，她又道，“可是奇怪了，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我爸还在的时候，你非常反对他跟何家阿姨的婚事，甚至在我爸跟何家阿姨解除婚约后非常高兴，去找了我爸，说想要履行小时候的约定呢！”
    安蓉蓉纯粹就是知道了结果后向前推论，来诈郑玥的，但郑玥看安蓉蓉这样言之凿凿却以为安蓉蓉是真的有这样一个朋友，而那个朋友也真的告诉了她这样一件事。
    郑玥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恨一丝羞怒，想要发脾气，但她儿子的小命却攥在安蓉蓉的手上，于是郑玥只能赔笑，道：“那只是说笑的，怎么能当真呢？”
    “说笑的啊。”安蓉蓉笑容越深，道，“那么之后你找到某个人，让她给我爸下套，也是说笑的咯？”
    此时此刻，郑玥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安蓉蓉，但是因为坚信自己所有的动作都没有丝毫破绽，因此嘴硬道：“蓉蓉，你说什么？表姑怎么听不明白？”
    安蓉蓉笑了笑，将一个小录音机放在桌上，然后又把贝晓曼交给她的录音带塞进去，按下了播放键。
    随着里面熟悉的声音的响起，安蓉蓉对面的郑玥终于彻底变了脸色。
    看到郑玥的神色，安蓉蓉知道已经没有必要放下去了，于是笑着按下停止，将录音带又收了起来。
    “真是百密一疏啊……不是吗？你是真的没有想到，我妈她在做事之前，竟然会留了这么一手。”
    安蓉蓉笑着托着自己的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面色开始狰狞起来的郑玥，道：“那么，因爱生恨的表姑，你觉得我还有必要救我的那位表哥吗？”
    是的，因爱生恨。
    就是这样一个狗血到可笑的理由，造成了她这么多年的痛苦。
    当安曼瑶同她说，郑玥曾经跟她父亲有过婚约，并且很讨厌她的母亲赵玉的时候，安蓉蓉就已经拿到了谜题的最后一块拼图，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但她还需要证实。
    从郑玥这里证实最后一个问题。
    终于被那“表哥”两个字唤回了神智，郑玥想到还在牢中的安忆文，心里就算有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愤怒再多的想要掐死安蓉蓉的冲动，她也只能忍了下来，并且祈求上天，祈求安蓉蓉知道的东西并不多。
    于是郑玥强笑着，道：“那只是年幼冲动而已，蓉蓉你也明白的不是吗？我那时其实也不过跟你差不多大，做点冲动的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而且我的做法也算是给你爸和你妈牵了红线不是吗？就算你不看在阿文他是你表哥的份上，就看在我撮合了你爸妈的份上，你就帮帮你表哥吧，好不好？他真的没有去害过你啊！”
    哀求之色终于浮于郑玥的面上，一片慈母之心表露无疑，但——
    安蓉蓉冷笑一声：“是啊，如果看在这一点上，说不准我还真的会去帮我表哥，但是……表姑，你难道忘了你接下来做的事了吗？”
    “接下来……的事？”郑玥脸色白了又青。
    安蓉蓉挑眉道：“对，接下来的那一场车祸……你不会忘了吧？”
    郑玥惨白着脸色，但依然强硬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甚至世上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那一场车祸的内情。”安蓉蓉淡淡地说道，“但是你还知道，虽然你当年将那件事压了下来，但如果有心人要查的话，也不会完全查不到，所以在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你阻止朱冰去查这些资料，不就正是因为这样吗？”
    郑玥面沉如水，阴着脸，没有接话。
    而安蓉蓉也并不介意，继续说着。
    “其实我倒是十分佩服你，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下定决心去做这件事的。”
    因为安蓉蓉对于细节了解得并不够多，再加上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诈郑玥，因此她只是粗略地说着，将细节略过。
    “但是我爸他怎么说都是你的表弟，难道事后你半点后悔都没有吗？当你面对那么疼爱你的老太太的事后，你的心里难道半点内疚之情都没有吗？！”
    此时此刻，郑玥终于知道了，安蓉蓉之所以会答应来同她谈一谈，并不是因为安蓉蓉好糊弄，而是因为安蓉蓉有备而来。
    可是面对安蓉蓉的指责，郑玥只是冷笑一声，反倒是恢复了几分镇定和傲慢，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谁会相信你？你没有证据，不是吗？”
    郑玥非常肯定这一点，因为正是为了扫清这些证据，她才会求到她的父亲身上。她的父亲是一个手段通天的人，但他却是一个太过注重亲情的人，所以最后他才会在确保她安然无忧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知道她的父亲其实可以说是被她气死的……但是，那又怎么样？！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赵玉，如果不是那个可恶的安继文，她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如果不是安继文拒绝她，践踏她的爱情，她怎么会那么愤怒？愤怒得甚至冲动得找到了赵玉那样的人，就为了让安继文也尝一尝心碎的滋味？
    如果不是那个赵玉接了她的委托，最后不但没有完成任务，反而同安继文双宿双栖，她怎么可能会那么恨？恨得想要杀了赵玉？
    如果不是安继文一意孤行，就算知道了赵玉的身份，就算顶着全家的压力，也还是要娶赵玉，甚至逃出了安家，她又怎么会那么绝望，绝望得甚至想要同安继文同归于尽？！
    难道这一切都是她愿意的吗？！
    她是被逼的！她是被逼到这一步的！她问心无愧！一切都是安继文和赵玉那两个贱人的错！！
    安蓉蓉并不清楚郑玥的心中究竟走过了怎样过的路程，她只是笑了笑，道：“我的确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我根本不打算起诉你。”
    郑玥微微惊诧，而下一刻，安蓉蓉又道：“只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赵玉……我妈她，到底是怎么疯的？”
    提到赵玉这两个字，郑玥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但她马上又笑了起来，道：“我怎么知道她是怎么疯的？或许是因为受到了打击，或许是因为吃错了什么药……这样的事谁会知道呢？！”
    安蓉蓉的神色沉了沉：看起来赵玉她的发疯，这郑玥的确是居功至伟。
    安蓉蓉叹息一声，垂下了眼。
    当所有的一切问题都在安蓉蓉面前被揭开后，安蓉蓉反而感到了空虚和了然无趣，就好像原本一直鞭策着她、催促着她不断向前走的危机和动力已经消失不见了。
    安蓉蓉站起身来，无所谓地向郑玥点点头，道：“那么，既然一切都说明白了，那我就先走了。”
    眼看安蓉蓉当真就这样说走就走，郑玥反而慌张起来，起身喊道：“你就这样走了？！”
    安蓉蓉没有理会她。
    郑玥越发焦急了：“你没有别的要跟我说的了吗？！”甚至于威胁，甚至于恐吓，甚至于交易，甚至于……都没有吗？！
    安蓉蓉只回以一声冷笑。
    终于，就在安蓉蓉即将拉开门的那一刻，郑玥终于憋出一句话，大喊道：“你不能不救阿文！”
    安蓉蓉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郑玥结巴了半晌，终于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因为……他……也是你爸的儿子……”
    这句话，就像是平地里扔下一个炸雷。
    安蓉蓉不由得呆住了。
    忆文……安忆文……安继文……
    此时此刻，安蓉蓉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郑玥的丈夫死得那么早那么快，知道了为什么郑玥强顶着父亲的压力，一定要她的儿子姓安，也知道了……安忆文为什么叫做安忆文。
    她忆的，并不是她的那个短命鬼丈夫。
    而她思念的人，则是她亲手杀了的安继文，她的表弟。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越发荒谬可笑起来，一段多年前的恩怨竟然能够持续这么久、延续这么远，还害了那么多的人。
    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一个女人的私心，因为她的因爱生恨。
    但……
    安蓉蓉翘了翘嘴角，道：“就是这样吗？”
    郑玥急了，又一次站了起来，道：“他已经是你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你难道不想要救他吗？！”
    安蓉蓉眉毛挑了挑，道：“你好像忘了我还有一个姥姥。”
    “但是他跟你是同一个父亲啊！”郑玥厉声说着，“你难道对你父亲的最后一丝血脉都没有保护的心思吗？！”
    安蓉蓉笑得越发甜了，一字一顿：“跟我有什么关系？！”
    迎着郑玥不可置信的神色，安蓉蓉道：“就连身为他母亲的你，都可以为了保护自己将他送去牢房，那么我又凭什么去救他呢？”
    郑玥失色道：“你胡说什么？！”
    安蓉蓉嗤笑一声，道：“我只不过是懒得说而已，你就真当我不知道吗？”
    “那两个人，其实是你雇的吧？”
    “想要买凶杀我的人，其实是你，我说的对吗？！”
    “我本来以为，可以给你更多的时间考虑一下，不过既然你提到了，那我就直接跟你说好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准备起诉你吗？因为我准备起诉你的儿子，罪名也不需要太多，买凶|杀人就够了。只要罪名成立，就算只是进去关个五年十年，也够他受了吧？你觉得，你那宝贝儿子究竟能不能受得了监狱里的环境？他到底能够坚持到哪一天？”
    到了现在，郑玥终于明白了安蓉蓉的恶毒心思，不由得骇然变色，又气又急又怒又恨，指着安蓉蓉，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可安蓉蓉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继续道：“而且啊，我还会告诉他，他想破头也不知道去向的那十五万，其实都是他最亲爱的妈花掉的，换句话说也就是，他完全是为了给他的妈顶罪的……你觉得，知道了真相的他是会毅然替你这个陷害他到这个地步的妈顶罪，还是恨你恨得想……”
    “够了！”
    郑玥厉声打断了安蓉蓉的话，泪水滚滚而下。
    “够了……不要再说了……够了……”
    安蓉蓉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没有丝毫怜悯，轻哼一声，道：“其实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去认罪。”
    “两全其美，不好吗？！”
    老泪纵横的郑玥暴怒起来，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扔向了安蓉蓉，厉喝道：“滚！滚！！给我滚！！！”
    安蓉蓉闪身躲在门外，阖上门，听着门里头噼里啪啦的玻璃碎裂声，也不动气，反而笑了笑。
    “我等着你的回答。”
    安蓉蓉笑着，转身就走。
    在她的身后，矜持优雅了一辈子的郑玥终于痛哭失声。
    两天后，一个消息传到了安蓉蓉的耳朵里，说是郑玥认罪了，承认买凶|杀人的人其实不是她的儿子安忆文，而是她。
    但郑玥也并没有就这样结束，在她被关进监狱之前，她还给安蓉蓉使了个绊子，将这件事告诉了安老太太，但绝口不提她为什么要买凶|杀人，只说安蓉蓉不愿意救安忆文，所以她才“不得不”去为安忆文顶罪。
    安老太太听后，火急火燎地找到了安蓉蓉，可却又在安蓉蓉拿出录音笔，放出了那段跟郑玥的对话后，无力地瘫软在了椅子上。
    安老太太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她关爱了一辈子的侄女，杀了她最疼爱的儿子。
    报应吗？为了她这么多年对她大儿子的女儿的不闻不问？为了她的独断专行，让她的儿子只能逃跑，这才给了郑玥的可乘之机？！
    安老太太老泪纵横，阳光从窗外漏了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却只有一片阴霾。
    “报应啊……”
    安老太太喃喃着。
    “报应啊！！”
    安蓉蓉没有再看安老太太一眼，毫不留恋地离开。
    安蓉蓉站在安家的外头，灿烂的阳光自上而下，照亮了她的脸，也将温度带给了她。
    她最后再看了一眼那栋虽然大、但却似乎没有一分阳光照进去的安家，终于转身，将安家的一切都抛在脑后。
    什么叫做新生，什么又叫做重生？
    当安蓉蓉从高空坠下，却又从那个简陋的床上醒来时，她以为那就是她的新生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
    直到现在，当她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过往、自己的失败和自己的疯狂，当她抛开了所有的过往、解开了所有的困扰、抚平了所有的伤痛……她才能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确是活着的。
    不是为了别人的目光，也不是为了长辈的期望，更不是为了她一时的意气和怨愤……而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着。
    她终于明白，她的重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活着……活在自己的人生里。”
    安蓉蓉摊开手，阳光在她的指间跳跃。
    她笑了起来。
    这才是……她真正的新生。
    这才是真正的、属于她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