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大王他心口不一61

    常州。
    刚要睡下的战岐林又做起了噩梦。
    她梦见燕璟予被人拿长刀刺死，那刀还穿过他的身子，刺向沈归州。
    但最后，被脖间那枚玉佩挡住，侥幸活了下来。
    她梦见沈归州和孩子一样，抱着燕璟予，一脸泪水，满是无措。
    他想回过身去杀敌人，但却明白自己能力微博，尚且不是敌人的对手。
    血泪糊在他脸上，他死死咬住唇畔，拼尽全力带燕璟予走。
    战岐林在梦里终于看清燕璟予的断手，从胳膊上齐根断下，再要深看，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视线又转向燕璟予的另外一只手，战岐林从上往下看，见没有半分好肉，越发痛苦。
    直至最后，只看到三根手指握住一块玉坠的碎片，战岐林终于在梦中剧烈挣扎，却还是逃离不了死死遏住她喉咙的噩梦。
    “燕璟予，我带你回去，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的。我才二十岁啊，我一定能在三十岁之前取下他的首级来祭拜你。”
    梦里全是沈归州的念叨，如地狱之声，空灵幽深。
    战岐林见沈归州上马，终于不再挣扎，而是缓缓睁眼，枕上全是湿意。
    战岐林对这梦惶恐至极，再无睡意。
    她点了灯，盯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发呆。
    之后几天，她再也没有收到沈归州的来信。
    整个常州又到了过年采办的时候，人人露出欢笑，欣然等待新的一年。
    这天也好不容易放晴，战岐林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眼底的乌青越发显眼。
    “夫人，那边回消息了。”琴厌赶了回来，脸色不大好看。
    战岐林痛苦地闭上眼，佯装镇定，“你说吧，我受得住。”
    “燕将军，战死了。”
    饶是想过梦会成真，可当听到，未免还是有些剖心。
    战岐林拿手盖在眼上，指尖拽住衣裳发白。
    真的死了。
    承认燕璟予只有两年光景，已是锥心。如今告诉她，他死在异乡……
    战岐林当真希望这是梦一场，可大腿的肉被她掐得青紫，她知道她早已脱离了梦境。
    “大王扶棺椁而归，应当能在年前赶回。”
    “好。”战岐林哑了声。若不是闭眼，只怕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夫人，孩子要紧。”琴厌不大会安慰人，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
    “琴厌，”战岐林停了很久，才继续：“他就像我的亲人。”
    “夫人……”琴厌难受。
    戍边白骨累累，谁也不能料想，死在那里的，会不会是你至亲之人。
    沈归州回程的路上，来信比较少。
    战岐林知道他心里愧疚，可她一点也不怪他。
    即便信里隐晦提过，沈归州却仍旧强调燕璟予是替他挡刀而死的。
    一来二去，燕璟予的死成了沈归州的心结，也成战岐林的心结。
    在大年三十那一天战岐林已经卧在榻上，脸色难看至极。
    白书峨连陪了她几日，这日也如期而至。
    白书峨握紧战岐林冰凉的手，柔声道：“不到一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真是有些期待呢。”
    “他今日会回来吧？”
    “嗯。已经有人传话了，人进了常州，快些的话，今日天黑前应该就能到。”
    “嗯。”
    白书峨把她的憔悴看在眼里，怜爱地摸了摸战岐林的肚子。
    “阿玖，战乱之年，谁也保不住明日会发生什么。相比较之下，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是对的。我同你讲讲我年幼的事情吧。”
    白书峨又讲起了自己年幼的事情。
    战岐林得承认，她年幼很凄惨。
    以至于白书峨觉得她每日给战岐林讲一遍，战岐林就会放下心结。
    可在战岐林看来，白书峨勾着淡笑讲自己年幼之事的时候，每日重复一遍的时候，是有几分透骨阴凉的。
    即便她面部表情很柔和，可用这样的表情描述自己被亲生母亲送到男人床上，战岐林觉得她是疯了。
    “我才十二岁啊，被一群男人压在床上。做完了过后，床上全是血，而我阿娘在外面算着钱，一脸喜悦。好在，我阿娘很快就死了。据说是冬天路滑，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里。人被找到的时候，都成冰块了。”
    战岐林听她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可怕的事情。
    战岐林觉得自己也是疯了，她执着于白书峨一遍又一遍地讲这个故事，就是为了听最后一句话。
    今天，她终于可以肯定，白书峨的母亲是被她推进池塘的。
    弄明白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战岐林遍体通凉。
    她把琴厌喊了进来，“我倦了，你送二小姐回去吧。”
    “好。”琴厌点头。
    白书峨走前，拉着战岐林的手又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父亲是谁？等你生了孩子，我再给你讲这个故事。”
    战岐林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她温柔的语气让战岐林抑制不住地颤抖。
    琴厌送完人回来，战岐林便吩咐：“让外面的人守好了，大王回来之前，不能让外人进来，二小姐也不可以。”
    “是。”琴厌忧心，多嘴问道：“夫人，二小姐怎么了？”
    “她有病。”战岐林终于意识到白书峨怕是心里有点问题。
    正常人，谁能那么温柔地守在白云娘那样的人身边，尽心尽力地伺候这么久？
    正常人，谁一遍又一遍地讲故事，故事一直铺垫，就是为了说弑母？
    战岐林分明能感受得到，白书峨最后是故意从表情语调让她看出来，是她杀了她母亲。
    那她又要讲一个什么样的，关于她父亲的故事？
    战岐林最近神经有些紧绷，人更加敏感。不知为何，她觉得谁都不可信了，人人都要她防着。
    也许，病的是她，有癔症的是她。
    中午用过饭，战岐林在屋里踱步，想要放松一下。谁料肚子绞痛，竟是早产了。
    白云娘听闻，立刻携了白书峨过去。
    听到屋里的惨叫，白云娘扯了一个稳婆，“保小的，出事一定要保小的。”
    稳婆是战岐远从大周送来的，白云娘并不知道。
    她愤怒地看了一眼白云娘，连忙进屋。
    “书峨，你说战岐林会不会死？”白云娘问。
    “母亲，阿玖吉人天相。况且她若是死在这里，我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是她身体娇贵生不了孩子，怪谁？想当初我生归州的时候，哪里有她这么娇贵？生孩子本是女人的事情，天经地义，她到好了，以为怀个孕就高人一等，所有人都要伺候她？”
    白书峨见稳婆出来，连忙扯了扯白云娘的手，示意她别说。
    稳婆却早将话记下，打算回禀给战岐远。
    “归州快回来了？”白云娘闲不住。
    “快了，应该快进城了。”
    “带个棺椁回来，晦气！”
    白书峨心想那好歹是为国而死的英雄，心中觉得有些讽刺，但又不好说什么。
    只能乖乖地低头，等着里面的消息。
    战岐林惨叫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又过了半个时辰，几乎听不到战岐林的叫声了，大家的心都沉进谷底，屋内却突然迎来孩子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是个女娃。”里面传来欣喜的叫唤。
    有人把孩子抱到战岐林面前，“夫人你瞧，虽然生的早，但是看起来很健康呢。”
    战岐林几乎虚脱，见到孩子，终于松了一口气。
    是个女娃，归州会很开心吧？
    白云娘听说是个女孩，脸上露出几分不屑，转身就离开。
    白书峨将人送回去，又折了回来。
    这回，她连院子都进不去。
    “二小姐，夫人吩咐，大王回来之前，外人一律不能进去。”
    白书峨浅笑，“阿玖是我的嫂嫂，她如今生产，正是要人陪的时候。况且大王马上就回来，你且让我进去。若是阿玖不愿意见我，我再出来便是。”
    守门的侍卫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了路。
    白书峨进主屋的时候，琴厌还在里面候着。她们怕孩子打扰战岐林休息，便把孩子放在了西厢房，由人照料着。
    白书峨见琴厌要出来，顺势站在了推开的门后面。等琴厌走后，她温婉一笑，慢慢走进内室。
    战岐林已经睡下了，白书峨替她把手放回被子里，浅眠的战岐林立刻醒了。
    她是猛地睁开眼的，似乎梦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阿玖，怎么了？”
    战岐林见是白书峨，眉宇拧得更紧。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有几分警惕：“没什么，琴厌呢？”
    “她？我刚进来的时候躲在门后面，她都没有发现我。话说燕璟予闯进这里把你掳走，她也没发现，这丫头委实算不上多称职。”
    战岐林听了她是避着琴厌进来的，注意到白书峨许是会些功夫，眼底警惕更甚。
    但面上还是强装镇定，不想露出马脚。
    白书峨将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笑弯了眉眼。
    “阿玖还记得你以前问我我原本姓什么吗？”
    “嗯，随口一问的。”战岐林知道，她要开始讲她父亲的故事了。
    “我原本想着你生产还要些时候，等你生完孩子再同你讲。谁知道你竟是早产，还母女平安。想来，我衣服上染的药还不够烈。不过也没办法，再重了，怕你闻出来。”
    战岐林怔住。
    白书峨的意思，是她早产，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白书峨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别多想，听我同你慢慢说。琴厌去取药了，估计要一会回来。我原来，姓苏。苏久允，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战岐林看着白书峨的笑，仿佛重回梦中，梦到一脸漆黑之人，咧嘴森然一笑，白齿森森，让她浑身上下都是寒意。
    她突然发现，白书峨藏了太多东西。
    而她生产之日，就是她说出真相的那一刻。
    如果苏久允同她有血缘关系，她还喜欢苏久允吗？如果老青山王是她的父亲，她年幼被弃，又被母亲推入地狱……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战岐林完全想不到她的意图。
    白书峨亲昵地摸着战岐林的手，虽然带笑，却越看越显疯怔。
    “听我说，别出声，不然你的孩子就危险了。”
    战岐林微微张嘴，有些失声。
    那个温柔的白书峨从她脑子离去，剩下的，全是这个满心城府，藏的够深的女人。
    白书峨褪去故作的温柔，脸上的表情越发灵动。灵动到，有些狰狞。
    “该从哪里说起呢？你知道我年幼也挺不幸的，只要想想燕将军的死和大王的经历，联合一下，我年幼大约比这还不幸。
    所以啊，我恨极了我那父亲。因为都是他抛弃了我和我阿娘。
    哦，对了，我阿娘是我杀的，你知不知道？人间太痛苦了，我送她下地狱，让她更痛苦。最好，地狱的恶鬼见了她的美貌，能把她给轮了。
    不过说到底，我还是恨我父亲。以至于我委身做他的妾，寻机会杀他。
    被我父亲压在身下的时候，我总能想到我小时候被那群男人压在身上。
    那滋味，你怕是体会不到。
    有时候，我竟是还能从中体会到一点快乐。
    阿玖，我是不是也是个疯子？”
    战岐林此时除了荒唐就是害怕。
    这段事情虽然和战岐林没有半点关系，可白书峨的表情，分明是要把她往火坑拽。
    疯子杀人，从不要理由。
    她想喊人进来，可是想到不在身边的孩子，又害怕起来。
    她怕白书峨已经派人守在她女儿旁边，随时准备杀了她女儿！
    “你知道吧，虽然没什么人看得出来，但我这一生爱过的人其实只有大王而已。
    你不必惊讶，我确实是个善于伪装的女人。
    还记得当年惊鸿一瞥，那个男人就住进了我的心里。因为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是个被压抑住的疯子。我们才是一路人，只有我，才能走进他心里，了解他藏着的变态。
    不过……后来我发现是我多想了。
    这男人遇见你，一切都变了，再也不是我认识的沈归州了。
    你猜猜我装了这么久，今日要做什么？”
    战岐林看着白书峨的红唇贴近，痛苦地摇头。
    “我虽然爱大王，可她把我最喜欢的哥哥杀了，我就觉得不该放过他呢。可是我又舍不得他死，思来想去，只能让你死了，阿玖。”
    战岐林猛地睁大眼睛，一把锋利的匕首却对准了她的脖子。
    “你不知道，沈归州如果和我是一路人，那苏久允，就是我心里的光。那个穿白衣的温润公子，最后被沈归州逼到绝境！”
    “白书峨，你杀了我，归州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要他放过，我会自戕。你不知道，我真是恨极了白云娘那个混账东西，你说我死前说是白云娘逼我做的，大王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杀了白云娘？然后只剩他还有你们的女儿苟活于世，想想就有趣呢。”
    战岐林浑身上下止不住得颤抖。
    她刚刚迎来转机的人生，凭什么就这样被人毁了？
    沈归州亲眼看着燕璟予死在他面前，难道又亲眼看着她死他面前？
    战岐林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书峨，你别做傻事，你还年轻，你不想活下去吗？你用药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然后嫁祸到白云娘身上吧？我没死成，你亲手来杀我，你也会暴露。你不想活吗？”
    “不想啊。你没来之前，我还有哥哥和大王做依托。你一来，哥哥死了，大王的心全跑你身上了。我一点也不想活了，我疯了这么久，疯够了。鬼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让沈归州和白云娘余生都过得不痛快！”
    “书峨，我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为什么要我这无辜之人搭上性命？”
    “啧，你怎么能无辜呢？不过你无不无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死了，才能让大王绝望，让白云娘痛苦。想想，就觉得刺激呢。”
    战岐林毫无血色的唇上下蠕动，心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被旁人拽住。
    “阿玖！”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风尘仆仆的沈归州。
    他一进府就听说阿玖生了，是个女儿，母女安康，这段时间的阴郁都一扫而空。
    他还来不及看一眼孩子，只想先见见从鬼门关走一遭的阿玖。
    “差不多了。”白书峨又是温柔一笑，匕首划破战岐林的脖子，鲜血飞溅而出。
    沈归州进来，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
    那鲜血犹如冬梅，刺眼得很。
    “大王，都是母亲逼我的，请你原谅我。”
    还未等沈归州反应过来，白书峨的匕首刺穿了她自己的心口。
    沈归州盔甲都没有换下，他跄踉地往前走，几乎是崩溃的。
    走到一半，他跌跪在地上，积郁在心里的痛苦达到巅峰，让他失语。
    “归州。”战岐林虚弱地唤他。
    沈归州听到声音，浑身一颤，突然划动四肢，诡异地向前。他扑跪在战岐林面前，拿手捂住她的伤口。
    “归州，活到，一百岁，好，好好地，待，我们的，孩子。”
    战岐林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眼眶通红，心疼地看着满脸泪水的沈归州。
    沈归州以手捂住她的脖子，一手拽住她的手。他张嘴大哭，眼泪掉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屋内有人进来，见了满室鲜血，失声尖叫。
    琴厌端着药回来的时候，才进屋，药就滑手而下，摔得粉碎。
    沈归州见到她，眼里燃起火光，他从喉咙里溢出声音：“琴厌，叫大夫，她还有救。”
    琴厌捂住嘴，把西厢房的大夫喊了过来。
    大夫看到战岐林的伤口，摇了摇头，便跪在一边。
    沈归州绝望地摇头，他想拿开手给大夫看看伤口，但是手一挪开，血就流得更加汹涌。
    沈归州张着嘴，五官扭曲，泪水鼻涕糊了满脸。
    战岐林视线有些模糊，看到沈归州的表情，便是死，都难瞑目了。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拽了拽沈归州的手，沈归州朝她看过去，一直微微摇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战岐林发不出声，用唇形比划：“你且听着，我在奈何桥等你八十年。你活到一百岁，我们一起走。你没有活到一百岁，我不会理你的。你还欠我一件事情，你疼我，躲答应我一件事情，把孩子抚养长大，好好爱她。”
    沈归州全都看懂了，他摇头，在她的手无力滑下的时候，死死拽住。
    他爬起来想把战岐林抱起来。他府上的大夫都不厉害，他要带她去找全天下最好的神医。
    一定能活下去的，一定能的。
    她才十八岁，刚刚当娘，怎么能死？怎么能死？
    沈归州两臂分明有力，可这回他无论如何都抱不起战岐林。
    他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他哭得一抽一抽的，最后发出凄厉的尖叫，软在战岐林身上，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