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番外|帘影碧竹人已去(下)

    高子玦顺着长廊来到了地下冰窖，在冰窖的大门被他劈开之前，他的心头仍有几分忐忑，这些时日以来，他心头无时不刻都在挣扎，始终不信那由众人之口传出的青羽的死讯。
    他不信那前几日才死里逃生，重回他身旁，说好要与他并肩作战，共同护家卫国的人，竟在他的一梦一醒间，便当真香消玉殒，弃他而去……
    当日他于准备迎战之际，被青羽劈晕，又被她喂下**，待他醒转才知不过三日三夜之间，便物换星移……
    他北辰国终远离战乱，重归宁静，但上天却将他此生最为心爱的人，从他身边带走，他不信青羽真的已经死了，否则为何她又从不入他的梦来？
    高子玦问悟空求问寻魂之法，亦读过佛经，阅过道法，甚至辟径于偏门之道，不过区区半月间，他已试遍所有可用之法，却依旧一无所获。
    那些时日，他近乎疯魔，近乎癫狂地将自己锁于房中，试图以身尝试各式方法，可他的阿羽终究未曾入梦。
    在他决心来南晔国寻青羽的前一夜，长夜不能寐的他，终于沉入梦境，梦里是他为她建起的家，又是那一片红梅映雪，只可惜雪中再无人对他回眸浅笑。
    许是那个梦叫他惊觉，他闭目不见任何人已有数十日之久，他清楚地记得青羽曾说过，她爱花，不论是素色的茉莉，还是热烈的红梅，抑或是绚目的樱花，他都爱，因着他们那份蓬勃生长的活力，会让她真切地感受到生命。
    那一刻高子玦才顿悟，自己已然沉沦太久，自私太甚，他只想着逃避，逃避她已故去的事实，试图以各式各样的方法证明她还活着。
    当他重新踏出房门那一刻，他才知，时间已晃然而去，而这一月之间，他竟狠心将她一人留在他乡。
    眼见着春归大地，他要做的，再不是睹物思人抑或借物寻魂，他要做的是带她回家，回属于他们的自己的家，去看那门前的花开花落。
    而后便是他单枪匹马，千里跋涉，长剑饮血，血洒南晔，高子玦不知自己为探知青羽究竟被藏身于何处而杀了多少人，在他挥剑的起落之间，只觉心静如水，无悲无喜，心里只得一个念头：找到她，带她走。
    高子玦面似一块千年不化的坚冰，携摄人性命的利刃寒剑而来，似是地狱修罗，凡是挡他路者，他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待他终于来到这一扇门外，此时，他的心才仿佛恢复了些许知觉，手头举起的长剑，一时顿在半空，犹豫不下。
    高子玦抬眼，望着那冰冷长剑上仍未干透的血迹，又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目光最终定格在从门底倾泻而出的火光上。
    他想，也许一切不过是一场玩笑，说不定她就似往常一般，正等在其中，满目狡黠，然后得意地对他说：
    “阿玦，你真笨，又被我耍了吧？”
    高子玦苦笑一下，知晓自己所思所想不过是天方夜谭。
    他想见她，近乎疯魔地想见她，却又怕见到她，或者更准确些说，他怕见到已无生命气息的她……
    而这一路上他也并非横冲直撞，莽撞无脑，若是如此，他又怎可能以一己之力找到文毓如此隐蔽的藏人之地。
    虽说来南晔国的这一路上，他已无数次地说服自己，青羽真的已不在人世，但当这一刻即将亲眼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却还是满心的犹疑和忐忑。
    几分钟的沉吟之后，在那地下冰窖内的烛灯摇曳明灭之间，他还是举起了长剑，直直劈向大门上的那把锁。
    一声清脆刺耳的巨响响起，“砰”地一声，沉重的门锁坠地，紧接着又是“吱嘎”一声，冰窖大门立时现出了一个小缝。
    屋内并不大，透过缝隙他便可轻易地看到屋中的冰榻，以及平卧于榻上的人。
    高子玦将泛着寒光的利剑入鞘，伸手去推那扇门，而他那泛白的指尖，不住的颤抖着，推开那扇门，再抬步走向她，仿佛用了他一生的气力。
    当他终于走近她。望见榻上那张令他熟悉至极的脸，那失去知觉长达一月有余的心，终于复又出现清晰的痛感，隐痛之余，他还带着些终于得见她的慰藉。
    高子玦走近青羽，只见她衣着整齐，面容沉静，模样好似只是熟睡一般，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她的嘴角隐隐带笑，好似在离开人世的前一秒，她是快乐的。
    高子玦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锥心的冰冷，他的喉结来回滚动，只为强忍住哽咽，强咽下浮于眼底的泪。
    他以苍白微凉的指尖描画着她的眉眼，一如曾经她枕于自己身旁那般，安静又美好。
    他终于见到了她，终于与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重逢，可是这一次，她却已无生的气息。
    此时此刻，高子玦甚至有些感激文毓，感激他将青羽冰封于此，否则，在他寻来得见的会否便只是一抔黄土，一副白骨……
    阿羽，我来晚了。
    走，我们回家，我们家门外，春樱即将盛放，等你见到了遍野的樱花，定会很欢欣吧？
    到那时，记得，回来看一看我。
    高子玦轻揽起青羽的遗体，将其温柔置于心口，自顾自地说着，深情如往常，就好似，她当真听得见一般。
    “公子，你当真要让他将青羽姑娘的遗体带走，您费尽心思，寻遍各样方法才得以让青羽姑娘的遗体在冰窖之中保存得如此完好，就叫他高子玦这般带走，岂不白费了您的苦心？”
    待高子玦的身影消失在文毓的视线中后，他便一直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双目幽深，让人琢磨不透，若不是得了消息，前往此处的刘穆突然开口，众人便不知文毓还要保持这个凝望的姿势多久。
    “带走与不带走，如今又有何区别？她已经不在了……
    况且，原本她的心就从不在我身上，他二人既已饱尝生离之苦，我又何苦再将死别之痛生生加诸于其身？”
    文毓说话间，稍稍移开眼帘，又微微垂眸轻叹一口气，但这一席话倒不似在回答刘穆，反倒更像他在说服自己。
    “他既然能来，想必已是经历了万般的艰辛才寻到此处。”文毓又道。
    “艰辛？公子你可知他来的这一路杀了我们多少人？”
    “心死之人，带煞而来，手不留情，才是正常。
    至于那些无辜死在他剑下的人，你便遣人好生将其安葬吧。”
    “公子，我南晔国并非小国，四处戒备森严，若单凭他一人之力，绝不可能寻到此处来，饶是他身负绝世武功，亦绝不可能斩杀我这般多的弟兄，想来我南晔国中定然还有他的内应！”
    文毓正欲答话，余光一瞥，便见高子玦的身影重新自拐角处出现，只是这一次，他的身后多了一抹素衣身影。
    文毓远望而去，只见高子玦将青羽的遗体以粗若拇指的纤绳覆于其后背之上，如此的姿势，就好似他只是背着她而已。
    而他以丹药维持其遗体不腐的青羽，眼下瞧来，竟当真就仿佛只是酣睡一般，望见青羽，文毓之心又是一紧，方才极力平复的心潮又起波澜。
    文毓瞥向高子玦，只见他的神情已然又恢复如常，冰冷疏离，不近人情，而高子玦好似注意到了文毓的目光，便缓缓侧目，朝其轻抬下颌致谢，随后便径直朝大门走去。
    “公子您当真要放他走？！他高子玦可是一条大鱼，若我们此番能擒得他，其后以其安危向北辰国讨一些条件便绝不在话下！”
    刘穆眼见文毓似乎对高子玦的离开不为所动，便生出些急切来，甚是想冲上前去拦住高子玦。
    文毓只静静地凝视着高子玦，以及他后背安静沉睡的青羽，随后唇边幽幽吐出一行字：
    “你以为他走得出这扇门，就定然走得出我南晔国的国门吗？
    我眼下放他走，但他最终走不走得出去，便要看他的本事了。”
    刘穆一时不知文毓是何意，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却见从高子玦侧后方倏地飞来一支羽箭，那羽箭疾驰而来，旋转而进。
    刘穆大喜，刚要感叹文毓此招暗箭难防来得甚是高明，却无意中瞥见文毓眼见此箭飞出之时的惊骇。
    眼见羽箭便要直击向高子玦，他还毫无意识朝前行去之际，文毓不禁大惊失色，他并不看重高子玦之性命，只是他绝不愿见其身后的青羽再在他眼前身中一箭，哪怕她已气绝多日……
    文毓一声“小心！”还未有出口，便见从亭中突地向前冲去一道人影，他还没来得及提剑上前挡箭，便见冲出去那道身影重重倒地。
    而那人的小腹前，只不多时，便已晕染着大片的血红。
    文毓一时惊魂甫定，正对上高子玦回首而来的目光，高子玦先是垂眸望向倒于地面，为自己挡去一箭的人，随即满目狠厉地望着文毓：
    “此等小人之为，你还当真做得出！
    若是你不欲让我离开，便亮出真刀真枪，明人不说暗话，何以竟做此偷袭之为？委实令人不耻！”
    说罢，高子玦微微俯低身体，垂眸扫过倒于地面之人，眉头不由微微一皱，接着从怀中摸出一粒丹药，迅速送入那人口中。
    “吃下去，此药可延缓伤势，待我解决这一帮人，便带你去寻医。”
    而倒于地面的人，面色煞白，冷汗直冒，虽说此箭并未伤及要害，但剧痛仍然叫其难忍，只听其声音微颤回应道：
    “谢主人。”
    文毓对眼前的情形已是十分诧异，但自知此时并非问责之时，便沉声凝睇道：
    “不论你信与不信，此箭并非我所放，也并非我命人所放。”
    “呵——此为你的秘境腹地，若不是你，此箭又会是谁人所放？”
    “是我！”
    随着一声颇为响亮的答话，便见身着一身骑装的多兰从一处假山之后走了出来。
    只见其不似往日那般打扮雍容华丽，而是以骑装示人，显得飒爽且干练。
    “多兰？怎么会是你？你怎知晓此处？”
    文毓甚是惊异，并未料到多兰竟会出现于此处，毕竟此地是他瞒着众人亲手打造的秘密之地，是为其身之净土。
    “陛下莫要关心臣妾是如何得知此处的，臣妾自有臣妾之法。
    不过，今日臣妾是绝对不允许陛下放虎归山！他高子玦，既入我南晔！我便绝不允许其全身而退！
    我那一剑，虽说未能伤及其身，倒是替陛下揪出了一个藏于身边的奸细。”
    这时众人才重新注意到倒于地面，面色稍显痛苦的那人。
    刘穆闻其声，便朝那人走去，在看清那人面目之时，不由失声道：“冯四哥怎么会是你？”
    文毓的眉梢微微一挑：“冯四？可是一年前立了小功，而后被朕加官晋升为内侍的冯四？”
    刘穆面色凝重，轻点下颌。
    “阿穆，将他带过来。”
    文毓面色有些发青，此前自己竟全然未曾察觉自己身旁竟潜伏着一个愿舍身忘死替高子玦挡箭之人，此人必定是高子玦的亲信。
    怪不得此前他诸多的密讯，高子玦皆能知晓。
    “高子玦看来你的能耐倒是不小！你若是当真有能耐，便已一己之力横扫我南晔禁军啊！”
    多兰面色阴狠，面带愠怒地望着高子玦，紧接着又道：
    “你逃得了我此箭，我便不信你还逃得过我南晔国的千军万马！”
    说着，多兰不自觉地动了动握于自己手中的箭弓，试图以此举恐吓以被众人围住的高子玦。
    箭弓、箭矢自文毓眼底一闪而过，原本文毓并未有觉不妥，可猛然间，他脑海中一道灵光乍现，霎时之间，他的眼底却涌起万分的惊骇，他几不可查地长呼一口气，迅速压制住那份令他手足近乎冰凉的惊异，抬目望向高子玦。
    “你可以带青羽走，但这隐于我身侧的奸细，我却绝不能放。”
    高子玦还未来及驳回其语，便听多兰一声惊呼：
    “什么？你竟要放高子玦走？！”
    多兰甚是不可置信，眼见文毓言辞真切，她的眼底转瞬便溢出阴鸷之色，说话之间，便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短匕首，欲趁高子玦不备，径直朝其胸膛刺去。
    就在此时，那被众人称为冯四哥的人，忽地腾起身挡在高子玦身前，旧伤未得治，新伤便又添。
    这一刀多兰刺得极深，直直刺入其的胸膛，可见其发力之狠。
    “肆风！”
    高子玦在此人即将倒地之际拉住了他，让他没有直挺挺地倒于地面。
    “主人，肆风终于能为您做些什么了，您快带郡主走，莫要再管属下，属下此生能为您，为我北辰，尽此绵薄之力已是无憾。”
    说着，肆风便憋住一口气，抹去自己口边的鲜血，竭力蹭起身，一把拔出身侧的短剑，欲上前缚住文毓，以剑封喉，以求能以挟天子而令诸侯之法，为高子玦求得一条生路。
    因其身负重伤，在其短剑还未碰触到文毓分毫之际，便被一旁的刘穆一剑攻心，一击毙命。
    这一次，肆风倒在血泊里，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