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番外|帘影碧竹人已去(中)

    南国春已至，北国仍冰封。
    不过一月有余，曾危在旦夕的洛城内外，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和谐，仿佛当日兵临城下，万军压境，不过是隆冬深夜里的一场梦魇罢了。
    这日雪后初霁，天公难得作美，阴云散去，柔和的日光便将柔雾般的淡淡金辉洒向这座旧城，让其恍若重焕新生。
    金晖覆于雪地，雪地之上便亮起点点闪光，仿似皑皑白雪中嵌着珍宝，泛着珠光。
    由远及近，只见城郊一隅静谧天地中，有一对少年少女正相持缓步而行，少年朝前迈下稳稳一步，少女则跟在他身后，将脚下的每一步踏入他的脚印中。
    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一步接着一步，终于稳稳当当地穿行过一片雪地，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此为洛城中的另一处寺庙，相比得蒙圣宠，香火兴旺的龙光寺，此处瞧来便偏僻许多，加之，此时正值冬日便更显人迹罕至。
    待抵达寺庙门前，只见少年替少女拂去头顶的细雪，掸落披风上的雪花，随后又柔声一句：
    “可觉着冷？”
    “不冷，这一路行来身上已热和许多了。”
    “那便好，我们进去吧。”
    少年先是露出欣慰一笑，接着牵起少女的手，凝望着那一扇紧闭着的寺庙大门，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而后终于抬手叩响了门。
    几声沉闷的敲门声响起之后，便有一长相稚嫩的小沙弥来应门。
    “她在何处？”
    少年面色有些许凝重，声音低沉，一件小沙弥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二位施主请随我来。”
    小沙弥对二人甚是恭敬，似是并不对这二人的突然造访感到意外。
    接着少男少女二人便跟着小沙弥一路前进，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到了寺庙中的一处偏远的禅院。
    “二位施主你们要寻的人就在眼前这间禅室之中，小僧便不打扰了。”
    说罢，小沙弥便合十手掌，颔首离开。
    少年立定于廊上，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房门，欲抬手叩门心头却又有些犹豫。
    少女见少男面露难色，便以自己空出的另一只手覆于少年的手背之上，随即抬眼望向他。
    少年回望着少女，那一双坚定明亮的眸子中透着眸中叫他不自觉心安的力量，于是他便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的手，紧接着深吸一口气伸手叩响了门。
    “请进。”
    叩门声毕，邀客声起。
    房中传出的那声音一贯的清冷，但这清冷之中却好似已无往日的疏离，甚至听来颇有几分随和之意
    少年听见熟悉的声音，终于提气抬手推开了门。
    门开，人现。
    转眼间，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道清瘦的背影，长发未有梳起，只是颇显随意地散落腰间，但这散落却并不显凌乱。
    而这道背影之前，则是摆满梵文经书的案几，如此瞧来，此人在二人来前，应是正在诵经。
    少年扫过满案几的经文，扫过那人的侧脸，语气甚是生硬道：
    “你走吧，回你的南晔国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北辰国亦再不欢迎你。”
    语毕，少年凝望着那道背影，深沉的目光之中透出几缕愤恨，以及，几缕不忍。
    随后只见那清瘦的背影晃了晃，数秒无言之后，又听一声微弱的叹息，而后那身影便缓缓侧转抬眼，望向正俯视着他的少年。
    “小琰你来了，娘知道你定会来的。”
    小琰听黛青唤他的名字，一如寻常那般温和，一时间竟有些恍然，恍然到以为面前的人依旧是他曾最为牵挂的娘亲。
    可心神一晃，他又忽地忆起，此人虽为他的娘亲却亦是潜藏在他身边，将他身旁众人一个一个拉下深渊，拽下地狱的修罗。
    “我不想与你多说，我此番前来只为让你走，我不愿见你再踏上这片土地！”
    小琰语气生硬，眉宇之间的凌厉之气尽显无疑。
    反倒是黛青，在垂眸低眉之间，她眉眼之间那份凌厉仿似已不复存在，唯余几分无奈，几分哀苦。
    “我不走了。”
    “不走？你若是不走，我怕有天我的剑会不长眼！
    这些年来你引我们一步一步步入你亲手策划好的陷阱，早已不知害了多少人，其余人我可不做追究，亦没法子做追究。
    但吾父之死，青羽姐之死皆是由你一手造成！你若是当真不走，我怕我会忍不住大义灭亲！”
    一提及其父高子成与他最重要的亲人青羽，小琰的情绪立时激动起来，多次几欲拔剑相向，却用仅存的理智压下了这份冲动。
    黛青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掀起眼帘，却并未看向小琰，而是望向他身侧的少女，朝她柔声唤道：
    “羲源你也来了，来，让我近些看看你。”
    “羲源不可，谁知晓她又会耍什么阴谋诡计。”
    小琰拦住羲源，不让其向前。
    羲源立在原地，望了望拉住自己的小琰，又开始看向满面和蔼的黛青，一时不知该做何选择。
    “我眼下不过是一个武功尽失的废人，无需害怕，我不会伤害她。”
    黛青见小琰如此举动，眼底不由浮现出深切的哀恸，可她自知在自己儿子面前显露此态早已无济于事，因着那份为人母的自尊，她便费力将眼泪流入了心头。
    小琰的手松了松，羲源便趁此时抽出手，抬眼对小琰以眼神示意，目光中写满“无需担心”四字。
    羲源走近黛青，黛青则面带笑容地打量着眼前之人，良久才开口道：
    “你出落得愈发水灵了，从前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阿娘你莫要如是说，要不是您，羲源早就……早就饿死街头了……”
    羲源眼泛泪花，语气哽咽，甚是动容。
    她深知虽说黛青十恶不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于她而言，她曾是照进生命里的一道光，哪怕她执意要将自己培养为与她一般无二的杀手。
    但，她给予了自己新生，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可知，我曾留你在身边，除了觉着你是可造之材外还有一个原因……
    其实，我觉着你的性子很像我，有着那一股子怕天不怕地的倔强和坚韧。
    但时至今日我才发现，你我二人根本就是两种人。
    世间是非对错四字从来便无定论，唯有情义二字可将世间是是非非，分出些泾渭来。
    我曾想用尽一切法子磨灭你骨子里的重情重义，如今看来，好在我未有成功……
    记住，今后莫要再走我的路，重蹈我的覆辙……”
    黛青说着说着，眼神便逐渐变得缥缈，眼底浮起的雾气笼罩在她的视线之前，仿佛这些话她并不是在对羲源而述，而是对她自己。
    “小琰，羲源你们走吧，无需再来看我。”
    “圣上看在你是我娘的份上才格外开恩准许你离开，事到如今你此番作态究竟又是有何意图？
    且不说你对你的南国心怀多少热忱，单单看那南晔国中还有你历经万苦才认回的老父盼你归去，你却一声不吭地留于此处，却又是于心何忍？”
    因为此处有你，我的儿……
    因为，我对我的国家已竭尽所能，我此生辜负的惟有你父子二人而已……
    黛青险些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却还是被她咽了下去，在哽咽之中，只见她缓缓启唇，强忍着诛心之痛，费力地挤出一行字：
    “那么就让他们当我已不在人世了吧。
    我累了，你们走吧……”
    小琰深深地凝望着自己的母亲，心头那爱恨交织着的情绪澎湃不已，但此刻却皆化为无言。
    终于，小琰拉着羲源的手欲离开，在禅室的门即将关上之际，黛青的声音却陡然而起。
    “小琰，今后若有机会，求你替我去看看父亲吧，他苦了一辈子，若是知晓自己还有个外孙，定然不会再有抱憾……”
    小琰身形一滞，未有答话，眼眶却酸涩至极。
    沉闷的关门声响起，小琰和羲源二人，便又置身于一片茫茫天地中。
    “小琰，既然你娘她心意已决，你便莫要再强求了。”
    小琰回首，只见悟空不知何时竟已出现在二人身后。
    “悟空师父。”
    二人礼貌地朝悟空颔首致意，接着小琰开口道：
    “我九叔，二叔饶她不死，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可她却依旧执意留在此处，我确实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
    “你是担心她会如此前那般招兵买马，助那南国势力卷土重来？”
    小琰不答，但他心头确有这一担心。
    “如若是为了这个原因，那小琰施主大可不必担心。若她当真为虎，将虎囚于笼中总比放虎归山来的好。
    而若她并非如你所想，我想她选择留在此处，不过是为了渡己。”
    “渡己？”小琰不解。
    “早前她从阿玦口中得知当年你爹其实早已掌握那股南国细作势力，但却为了救她不死，曾甘愿服毒，险些丧命之后，才顿悟你爹对她的真心。
    自此之后，她的目光中便再无那般的盛气凌人，亦再无光彩……
    小琰施主，你可知，有的时候，死并非是对一个人最重的惩罚，带着罪孽与遗憾的活着才是最痛的煎熬。”
    “她竟然也会于心有愧……”
    小琰深望着方才离开的方向，心头霎时五味杂陈。
    “与其说是于心有愧，倒不如说是，于心有悔。”悟空又道。
    小琰心头一颤，下意识握紧了羲源的手，羲源立时回握，掌心相对，温热的气息仿似能化解开这刺骨的冰凉。
    “即便是有悔，她亦已再无回头的权利了。”
    娘，你为何明白得这样迟？非得等到双手沾满洗不净的鲜血才知真情可贵？
    “小琰施主，你可能有所不知，你娘她已决定剃度出家了。
    明日便是她真正皈依佛门之日，其号无尘。”
    小琰凝视着黛青所在禅室的方向，心头忽地涌起某种不知名的酸涩与苦楚，亦带着某种叫他心下轻松不少的释然。
    希望佛门之中能让她能度得了自己，亦希望她能化解那些她曾亲手沾染过的冤孽……
    其后小琰携羲源正欲离开，却见不远处，急急奔来一行人，待这一行人走近才见竟是高子阳，南宫青云和武时言三人，他一行三人面色惊慌，均径直走向悟空。
    众人皆欲对高子阳行礼，却被高子阳以手势制止，接着只听他急切道。
    “悟空师父，阿玦他不见了。”
    悟空凝睇，“何时的事？”
    接着青云接过话去，开口回应道：
    “今日一早，我去房中寻他，便见房中空无一人，而后又携同武兄一道寻了几处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却皆无下落。
    我二人便一同进宫面见陛下，陛下一心念及阿玦安危，想到自阿羽离开后，他只有与你交谈的时间居多，陛下便与我等一道来了此处。
    悟空师父，阿玦他可有来此处？”
    悟空敛眸垂目，而后摆了摆首。
    “我担心会出事……
    自阿玦醒来得知阿羽的死讯便并终日恹恹，闭门不见任何人，唯有悟空师父您说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分，不知这些日子以来，他可有同您说过些许什么话？”
    这一次开口的是武时言。
    “阿玦思念阿羽过甚，夜夜盼其入梦，却始终未有所获。
    他难以接受阿羽已仙去这一事实，曾多次向我询问可有何种寻魂之法可探知阿羽生死……”
    青云闻言，心口又是一阵的抽痛，这些时日以来，只要一念及自家妹子，他便心痛难忍。
    当日他同小琰携众军返回之际，便得知自家妹子以身殉国之事，一开始他也与高子玦一般并不相信自家妹子当真会就这般离开。
    但与南国大军对峙当日，众军亲眼所见其妹青羽倒于漫天飞雪的血泊之中，乔安赶到时她已浑身冰凉，气息全无。
    虽说此后她被安置在一旁的尸首被折返的文毓掳走，让他未有亲眼见到青羽的遗容，但众人皆已目睹这一事实，任他有千百万个不信，亦已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了……
    “我记起来了。
    前些日子阿玦总念叨着冬去春归，红梅已谢，早樱正盛，说阿羽她极为钟意盛放的繁花。
    我想……他许是已然接受了阿羽离去的事实……
    眼下，兴许是去接她回家了……”
    通透豁达如悟空，提及这一茬时，面上亦不由流露出哀色，他未曾想过与挚友青羽久别重逢后的短暂一面，竟是永别。
    他敬青羽以只身之力力挽狂澜的勇气，哀其以身殉国，为爱赴死的决绝，亦动容于他二人生死不移的深情。
    “你是说阿玦他只身前去南晔国？”
    高子阳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
    其实他早就在运筹帷幄，权衡以最佳之法，遣人前去南国将青羽的遗体带回，可却不曾想阿玦竟已孤身前往。
    “想必定是如此……
    阿玦他定是想亲自接阿羽回家……”
    青云抹去眼角欲滴的泪，声音几近哽咽。
    “可以那文毓的才智头脑，待其返回南晔国之后，定然知晓那日他是中了阿羽的计。
    如此一来，高兄此去，岂不正中其下怀？想来高兄孤身前往委实凶险至极呀……”
    武时言为高子玦此举大为震动，他曾倾慕于青羽，亦曾为此而心生苦闷，可在高子玦与青羽二人身上，他才一次又一次感叹自己的浅薄，一次一次领会到何谓爱。
    高子阳听罢此言，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随后说道：
    “青云朕命你即刻带兵前去南晔国，不论以何种方法一定要将阿玦平安带回。”
    “臣领命，臣义不容辞！”
    青云即刻抱拳，心头默默一句。
    阿羽，若你在天有灵，便让阿玦等等我。
    大哥知晓你费尽心力救下阿玦，大哥定不会让你的心苦心付诸东流。我定会护你二人安然返家。
    阿玦等我。
    阿羽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