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番外|帘影碧竹人已去(上)

    旧历正月十五，灯尽昼来，冬去春不返，拨雪寻春，空得一腔寂寥。
    正值上元佳节，花市人声鼎沸，灯市人山人海，可在据这一片繁华声不过一里路开外的深巷院落中，却听哀婉笛声阵阵。
    循声入院，只见这从外观之，瞧来平凡至极的院落之中却是别有洞天，其中翠竹满园，小桥流水，清雅之至。
    而那叫人心生哀意的笛音便正是自竹叶交错掩映之中的角亭传出，只见亭中青石凳上正坐着一手持玉笛，双目微合的白衣男子。
    不过气息交叠，指尖起伏，一曲凄绝入人心的咏叹调便绕梁不下。
    院外的嘈杂人声将院内的哀乐覆盖，这一阵阵的哀婉凄绝便在院中人的心头久久笼罩。
    原本佳节已至，可此处好似与节日的欢腾气氛隔绝一般，直教人心神不平，心潮难复。
    一曲咏叹之调尚未有罢了，却听笛音戛然而止，随后只听白衣男子喃喃而语：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服侍于四周的侍从皆被自家主子这一奇怪举动搅得有些许莫名。直至循着其目光朝庭外望去，才见庭外雪幕低垂，春雪倾洒。
    “我南晔国已有数十载未在新春之后落过这般大的雪了……”
    “是呀，这春雪倒是来得稀奇，莫不是有何不好的预兆？”
    “勿要多嘴妄言！这春雪是祥兆，瑞雪兆丰年，我南晔国国力开年必定愈加强盛才是！”
    几个侍从望见突降的春雪，无不交头接耳，各人心头忧喜不一。
    而在不知不觉中吟完《春雪》一诗的白衣男子，却根本无心听入任何人的议论，只兀自凝望着纷扬的雪幕，目光逐渐变得深远悠长。
    他只觉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双透过漫天飞雪，侧身回眸凝望着他的眼，以及，那朵开在他眼前，绽放在她胸前的血花……
    正处怔神之际，却听大门处传来一声巨响，白衣男子即刻收敛心神，将目光透过参差的竹叶，望向不远处那巨响的源头。
    只见大门洞开，门栓坠地，惊起一地的扬尘，待扬尘消弭，雪幕之后便现一抹身着胜雪白衣，手持寒光利剑的身影。
    石凳之上的白衣男子凝睇细望，试图看清来人之相貌，却被眼前茫茫一片的白意模糊了视线。
    “来者何人？竟敢惊扰圣驾！”
    四周侍从惊起，连忙朝大门处奔去，欲探清来人身份。
    门外提剑而来的人对纷涌而上的十数人却是视若无睹，步履生风，径直朝坐于角亭之中的男子行去。
    可对这不速之客心存戒心的侍从，又岂会置自家主子于危险而不顾，饶是个个内心皆惊惧于提剑之人携于周身的杀气，却仍旧挡于其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眼见去路被拦截，提剑之人，只得顿下脚步，雪落不止，风仍不休，扬起此人垂落于眼帘的碎发。
    只见其缓缓抬眼，漆黑如墨的深瞳中映着飞雪，其中是叫人不寒而栗的冰冷杀意，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一众人，两片血色极浅的唇微张：
    “挡我者死。”
    此人语气淡淡，但其已然饮过血的长剑却向众人昭示着此话的分量。
    “退下，让他进来。”
    此时，角亭内的白衣男子终于发话，听其话音一落，一众侍从只得散退。
    “高子玦，你果然是还活着的。”
    待提剑而来的白衣男子双脚刚一踏上角亭，便听同着白衣的另一男子开口道，似乎对他的突然造访并不以为奇。
    “阿羽在何处？”
    高子玦面上毫无半分波澜，只垂眸俯视着眼前之人，那个被众人称作“陛下”的南晔国国君——文毓。
    文毓眸光微动，随即轻呵一声，目光游离于其身，甚是不以为意，仿若未闻其语。
    “看来你是杀了不少我的人才得以寻到此处来的吧？”
    文毓瞥了瞥高子玦带血的长剑，随即又将目光移至他白衣之上点点密布，呈溅洒之态的血迹上，接着便开口发问。
    “你若是不想让我杀更多的人便莫要再同我讲废话。”
    高子玦冷声回应道，眸中的杀意愈发浓重。
    “呵——你倒是和往日一般冷傲自大，丁点儿未变。
    不过，此处是为我南晔国，你只身前来还携以这般狂妄之态，莫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文毓面上仍旧带着一贯的浅笑，只是眸中释出的光却已显微愠之态。
    “若是你想我血洗此处，将利刃抵于你喉间才肯告诉我阿羽所在之处的话，那我便成全你。”
    说罢，高子玦的瞳孔缩紧，剑柄再次被握紧，正待他欲提剑而起之际，文毓忽地站起身，走至其身旁，与之目光平视。
    “高子玦，你今日孤身前来之举实为不智，饶是你武功卓绝，体力过人，亦断然不可能敌得过我南国上下千万兵士的围攻，就算你今日杀了我，也不可能走得出我南晔国。
    更何况你应当有自知之明，你的体力已大不如从前，看来此前你中的那支毒箭威力颇大。”
    文毓满目无所畏惧，甚至带些不以为然的轻蔑神色，瞧着眼下面色极差，唇边还有残血未干的高子玦，他心头那存疑已久的谜团似乎隐隐有了答案。
    “那便试试看我走不走得出。”
    说着，高子玦便径直提剑，将剑锋逼近了文毓的脖颈要害之处。
    四周侍从眼见主子受制于人霎时惊惶无措，只听其中一人急切对另一人道：
    “你时常瞒着众人，受陛下密令前去某处打扫除尘，定然知晓他要的人在何处！快说呀，今日守卫军均不在此处，你不说，万一当真伤及陛下龙体该如何是好！”
    那被问及之人，头冒冷汗，面露惊惧与犹疑，看了看眼前之人，又望了望被高子玦以剑抵喉的文毓，满面欲言又止之态。
    “你快说呀！不就是一个死人尸身藏身之所而已，那里比得上陛下的性命来得重要！”
    此时只听另一侍从亦开口催促起来。
    文毓闻言，双目瞥向那正犹豫不决之人，欲以眼神制止，谁知那人此时正手心发汗，心如擂鼓，不知所措，并未接住文毓的目光。
    文毓正欲出言制止，却听侍从之中又有人发了声。
    “不可说，决不可说！我曾听军中将士说起，这位阿羽姑娘不单是陛下之友，还是是我南晔国上下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当日在大战之际，她……她……”
    那人说着，忽地顿住，抬眼望了望高子玦，眼见高子玦神色依旧无甚起伏，才有些支吾地接着道：
    “若不是当日在大战之际，她出卖了北辰国众将士，我们南晔国的主力军估计便被尽数伏击了……”
    众人听罢，皆不由对那他们从未见过，一直活在众人口中的女子肃然起敬，可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朝着高子玦的方向，又忽地开了口：
    “这阿羽姑娘虽说算是我南国的恩人，但对你北辰国，便算是不折不扣的叛徒，你这人又为何非得要冒险前来寻一具尸身，倒不如叫她留在……”
    这人一句话未说完，便“咚”地一声双膝跪倒，瘫倒于地。
    高子玦利剑一挥一落速度极快，不过眨眼的时间，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何事，便见其剑锋之上再添鲜血。
    “我不喜多嘴的人，更不喜随意妄论她的人。
    她是我妻，生死与否皆不会变改这一既定事实，亦不会影响我要带她回家的决心。
    若是还有人再管不住自己的嘴，那便不是断其脚筋这般简单了。”
    高子玦侧眸，眸中的寒光似剑，叫一旁的侍从再不敢多言，皆退避不及。
    “文毓，我不想再与你多费口舌，我信你知晓当日的真相究竟为何，便勿要再执迷不悟了。
    我此行前来，只为带她回家，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不论要再沾染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高子玦说着，便将手中直抵文毓的长剑缓缓放下。
    可文毓面上神色却并未有丝毫松懈之态，反倒更凝重了几分，方才高子玦口中“真相”二字一出，他心头便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当然知晓当日的真相究竟是何，可他宁愿自欺欺人。
    文毓注视着高子玦那双深若寒潭的眼，只觉从中看到了青羽的影子。
    他和她有着如出一辙的决绝和深情。
    如若这便是相爱之人才有的相像，那这一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始终矢志不渝的爱着彼此，哪怕阴阳两隔，生死一方。
    “好，我可以告诉你阿羽现在何处，但若交换条件，是你的命呢？”
    “我的命原本不值一提，可既是她拼死才换回的，那我便绝不可能将其交诸于你手。
    我会带她回家，亦会和她一道回家。”
    高子玦望着文毓，一字一句，笃定不移。
    文毓闻言，双拳不由握紧，眼波内里倏地汹涌起来，半带哽咽道：
    “你可知，我多想当日越过众军冲至我身前的人是你！被我以羽箭射中之人是你！最终倒在雪地不起之人是你！”
    “我比你更想当日那人是我。”
    高子玦双唇隐隐颤抖，眼前似乎出现当日青羽只身对敌又孤身赴死的身影，眼底的雾气迅速蔓延满目。
    此话一出，文毓立时颓然，隐在衣袖中的匕首失了支撑，当即坠地，砸出一阵尖利脆响。
    “我输了，却不是败给了你，我从头至尾都只败给她一人，是我低估了她对你的爱……
    她在地下冰窖之中，你带她走吧，带她回家，带她离开这一切的纷扰烦嚣，让她好生于故土安息长眠……”
    阿羽，你骗了我，我却没办法恨，这一次放手，就当是我最后的告慰。
    原来，错过一时，就当真是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