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下)

    “阿羽……是你……你怎会……怎会……”
    文毓无语凝噎，只定定地凝视着青羽泛红的眼眶，眼神掠过她面上还未被风干的泪痕，定格在她嘴角那一抹殷红骇目的血迹上，心脏仿佛被一刀刀剜开。
    他竟亲手伤了自己最爱的人。
    青羽红着双目，抬手擦拭掉嘴角不断渗出的鲜血，因长时间未曾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微颤的喑哑，却并未回应文毓目光中的种种疑惑和不忍，而是望着他，言辞恳切道：
    “阿文，快走，这是个陷阱。”
    还未等文毓对此做出反应，便听一旁的乔安惊呼一声，“郡主，你怎可将此事告诉他们？！”
    青羽侧眸瞥了瞥仍被迫跪于地面的乔安，随即收回目光，望向满面惊异和不可置信的文毓，复又开口：
    “阿文，你是否惊讶我为何会毫发无损且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此？”
    文毓未有回答，但惊骇仍旧写在他的脸上，替他将答案跃然于青羽眼前。
    “我从未失忆，连被你救回都是早已在计划之中……
    目的，便是为了了解你们的行军动向……”
    “郡主万万不可啊！”
    乔安出声打断了青羽的话，可青羽只是微微一顿，继而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望着文毓凝睇而语：
    “阿文，眼下距洛城十里开外的地界已全是我们的人，只等与包括我在内的守城军一道对你南国之军双面夹击，好以此直接瓮中捉鳖……
    阿文……信我……此地绝不可久留……”
    青羽又接着说道，语气听来甚是语重心长，但话音一落，青羽面色登时一变，只见她紧捂住胸口，紧接着一口鲜血便从其口中喷涌而出。
    “阿羽！”
    文毓见状，心头一急，暂撇下满心狐疑和忧虑，连忙上前扶住身形不稳的青羽。
    “不可能！你们的人早已被我们引去四方各处，这洛城眼下不过是空城一座！
    你别以为你使这出苦肉计，再配以这点唬人的小伎俩便骗得过我！
    我家公子为你所迷惑，但我刘穆绝不会！”
    刘穆眼见文毓对青羽所言似无存疑之态，情绪便立时变得激烈而高涨，以怒目紧盯着青羽，只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青羽轻叹一口气，复又抬手抹去浸湿嘴角的血渍，凝睇而语：
    “你当真以为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吗？若当真叫人寻不出破绽，你阿姐她也不至于会落入我们手中。”
    青羽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残缺的玉佩，亮在刘穆眼前。
    刘穆心头狠狠一颤，手不自觉伸向自己的心口，那玉佩，他与阿姐一人一半，正是促成他阿姐与父亲相认之信物。
    “你！你怎会……”
    刘穆失声低吼，欲伸手去夺那半枚玉佩，速度却不比青羽收手的速度，只在空中抓住一片虚无。
    青羽收起玉佩，随即垂眸沉声低语：
    “我早已知晓你阿姐的真实身份。
    她既是吉光门头号杀手黛鼠，亦是小琰之母黛青，更是新阳公主之后，刘岱。
    从知晓她身份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被引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所以，我又岂会甘为俎上鱼肉，坐以待毙？
    我早就遣人给远在安阳的爹娘送了消息，亦派人将我大哥和小琰前去姜禾县的军队半路拦截。
    因此，这两路大军早已暗中返回洛城，只待时机以静制动。
    而远在西北的边防大军也早已在我们的密信知会下，留下一部分军中势力在西北与突厥军队斡旋，而大军则早已启程赶回，此时应正在逼近你南晔国的路上。”
    文毓和刘穆听罢，均惊骇不止，但比起刘穆的大惊失色，文毓却强力维持着面上的平和之态，只在心头艰难地挣扎着，不知究竟是否该听信青羽之言。
    “阿文，快走，再不走，一切就都晚了……”
    青羽掀起沾染着细雪的羽睫，转而望向搀着自己的文毓，满目意味深长。
    “你拼死越过我手下大军便是为了亲口告诉这一切？”
    文毓对上青羽的眸子，试图在她忧虑忡忡的双眸中，找出一丝一毫的躲闪神色，试图在她眼中探出些许有关欺瞒的端倪。
    青羽微微颔首，“是的。”
    望着青羽笃定的神情，文毓忽地鼻腔酸涩难忍，他于她眸中的探寻一无所获，她仍是那般诚挚无邪。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为何……为何要在此时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是为我此生挚友。”
    青羽一字一句，毫无半分犹疑。
    这一霎，满目的细雪在文毓的双目之中消融，融成连连不断的热泪，暖了被寒风之刃吹得干疼的皮肤，却让其心立时结冰，亘古不化。
    她说要等自己回去之时，他以为自己已经拥有她了。
    那在深山密林的木屋之中短暂的朝夕相对，原来就已经是他二人之间能有的全部故事了。
    阿羽，可我从未将你当成挚友。
    你可知晓，你是我毕生挚爱？
    这句话徘徊在文毓的嘴边，但最终，他将其嚼碎，咽回心头，哪怕这滋味苦得叫他心伤不已。
    文毓缓缓放开怀中已然能够自主站立的青羽，俯首拾起地面上的佩剑。
    风雪从不顾谁人心伤，仍旧不止不休，那躺于地面的长剑，剑身之上已覆满白雪，文毓拾剑轻挥，只抖落一地雪白。
    “公子，我们当真要信她的一面之词？”
    虽说刘穆的疑心已被青羽手头所持的自家阿姐贴身之物消弭大半，但眼见大军兵临北辰国王都城池之下，此时若是撤军，又叫他心有不甘。
    文毓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身后待命的一众兵士之中传来骚动。
    他正将利剑归入剑鞘，便见那骚动的源头闯入众人视线，那人跌跌撞撞闯入人群，奔至文毓身前之际，便“咚”地一声，重重跪地。
    “启禀陛下，据此处数里开外的地方似有兵马异动，属下唯恐是敌军设伏，便加急赶回上报。”
    文毓瞧着这属实为自己身边亲信的斥候兵，只觉他面上的急色在此刻似是化作一团浓雾，弥漫在自己眼前，叫他看不清来路和归途。
    文毓于原地沉吟良久，终于颇为艰难地启唇道：
    “传令下去，即刻撤军。”
    “阿文，你们离开之时，务必要走城郊西北密林处的小径，自与我北辰国交界的西北地界离开。
    因为正北方向，有我大哥的兵力驻守，而东南方向，阿玦亦已率兵驻守，只等我发出的信号，他们便会一举开攻……
    而距洛城更远，你们返回南晔的必经之地，也早已被我爹派重兵把守……”
    青羽目光深切，言辞恳切，双眸之中尽是挣扎与不忍。
    “郡主！你此番举动岂不辜负众人之心血？！怎对得起王爷，将军？！怎对得起我北辰国万千百姓？！”
    乔安眼见青羽这般为之，便疯了似地挣扎，欲挣开南晔国兵士的束缚，与之决一死战。
    青羽攥紧双拳，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中的水汽早已泛滥不已，接着只听她哽咽开口道：
    “可……可我亦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挚友步入陷阱，陷入死局而不为所动……”
    “妇人之仁！今日就算你贵为郡主，我亦绝不服从！”
    乔安怒目圆睁，俯身屈肘，几乎用尽浑身的力气，以肘关节之力重重击向身后缚住自己的两个南国兵士。
    这二人双膝吃痛，下意识朝后躲闪，趁着这一间隙，乔安便腾地挣脱二人束缚。
    乔安刚得自由，便朝身后高声大呼：
    “北辰国众将士听命，立时发射信号弹，叫犯我国土之人有去无回！”
    乔安呼声一落，北辰国众军立时沸腾不已，杀敌之气焰愈发旺盛。
    与此同时，雾霭沉沉的天幕之上炸裂开一道色彩绚丽的光束，在荒原厮杀的喧嚣之上，给众人原本便沉重的心头再添一份更为深重的压抑。
    “阿文快走！”
    青羽眼见信号弹一出，便急急失声大喊，几近失神的文毓被她的呼喊声重新拉回现实，在复又望向青羽的那一刻，他眼底还闪着苍穹之上那红光的残影。
    “我绝不会容许他逃走！”
    说着，乔安携着视死如归之态，提剑直奔文毓而去。
    就在乔安即将冲至文毓身前之际，青羽猛地提剑，以未出鞘的剑身朝乔安脚下一挡，随即照着其双腿又是重重一击。
    因着朝前的冲势过猛，这猝不及防的一击便将乔安狠狠绊倒在地，青羽趁势向前，以剑柄抵住乔安之喉，随即朝文毓急切大喊：
    “快走啊！”
    文毓瞧见青羽此般舍生忘死之态，心头仅存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当机立断道：
    “勿要恋战！立即朝西北方向撤军！”
    南晔国众兵士得令，当即停下手中缠斗，纷纷重回战马，在刘穆等人的指挥之下，朝青羽所指方向绝尘而去。
    文毓跃上战马，视线逐渐被纷扬而落的雪幕阻断，目光所及之处最后的画面，便是她单膝跪于地面的那一抹侧身回眸。
    他已看不清她的面容，望不见她的双瞳，可回首的视线依旧移转不开……
    青羽眼见文毓一军撤退的身影渐行渐远，才逐渐放松对乔安的束缚，乔安机敏地感知到这一松懈，立时持剑起身，边朝前方狂奔边朝身后大军高喊：
    “兄弟们给我追！”
    青羽已再无力阻拦任何人任何事，只虚弱地跌坐在雪地中，面色苍白如雪，再无半分血色。
    那支利箭穿透了她的肩胛，痛感将她侵蚀得几乎麻木，许是方才精神过于紧张，待真正放松下来，她才觉察到这份清晰至极的痛。
    瞧着为数并不算多的北国兵士纷纷越过自己，朝前追赶而去，青羽移开眸子，逆着他们奔跑的方向朝身后的城墙望去。
    一时之间，青羽只觉耳边风雪呼啸声不再，兵士厮杀声不再，天地之间，仿似惟余她一人。
    城墙斑驳的青石砖片似乎被这迅猛的风雪修葺一新，墙身覆满银白，而高耸城门之上那被书写得遒劲有力的“洛城”二字此时仿佛泛起了从未得见过的淡淡金辉。
    青羽从未这般认真地凝视这道城墙，好似只有在这一安静的，专属她一人的时刻，她才有机会得见它的美。
    这道城墙之内锁着她来到这时空之后的悲喜欢笑，藏着所有她珍视的人和事，这座城盛满了她的回忆，亦承载着她肩负的重任。
    她在北辰国得此新生，她又怎能坐视不理这一城的兴衰荣枯？又怎能放任所爱之人以身犯险？
    风声渐弱，城门牌匾上的金字闪动的光芒越发耀眼起来，将青羽的神游打断，她的目光便顺着光芒投射的方向追寻而去。
    直至望向空中，她才惊觉阴霾满目的苍穹之上竟显现出瑰丽的橙红光晖。
    那晖光来自夕阳，好似以鲜血汇聚而成，为这片横尸遍野，了无生机的荒原增添上了一抹悲壮的美感。
    青羽眸中浓雾又至，费力地扬了扬嘴角，略显苦涩地一笑，以剑撑地，借力站起身来，身朝落日之光投射的方向。
    朔风扬起她的战袍与长发，夕阳将她的侧影投射于苍原之上，她立于明暗交接的地界，身前是万丈的柔光，身后却依旧笼罩在暗色里。
    青羽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身望向文毓携其众军离开的方向。
    雪幕似乎不再厚重，她的眼前亦清晰起来，此时远望而去，只看得见零星的黑点在眼底缓缓移动。
    这一幕，令青羽的神情逐渐变得松弛，耳畔的各样声音重新变得生动起来。
    她想，眼下这一步走得甚为惊心动魄，所幸，依眼下状况来看，应当是生了效用。
    青羽敛起目光，羽睫垂落于眼睑之上，借着夕阳的柔光，映射出一道浅浅的阴影。
    可就在一呼一吸之间，那道阴影却被极速而来的另一道巨大的暗色所覆盖。
    渐缓的风声陡然增大，一道黑光急速而来，青羽还来不及抬眼看清，一支从无光的暗处射来的冷箭便已直直刺入她的心口。
    箭入胸口的那一瞬间，她只听见“呲”地一声，随后入耳的便是她每每在生死关头都会听见的嘈杂人声。
    那些人声皆不断地呼喊着，带着或急切或怜悯的语调在她的耳畔重复响起。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那些仿佛自远古而来的声音。
    “不要跳呀！小姑娘你快些下来！”
    “是啊！快先下来，人这一辈子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快下来吧小姑娘！父母生养你到这么大并不容易，你要替他们考虑考虑呀！”
    “自|杀的人是不会得到解脱的，只会在无尽煎熬的轮回中，目睹你为在乎你的人所带去的痛苦……”
    这些话清晰而沉重，青羽第一次听懂了它们，亦终于明了为何自己脑海中总会在濒死之际闪现一个立于桥头，形容憔悴，面无生机的女子。
    因为，那女子便是她。
    原来她一直以为促成这逾越古今的时空穿越竟非因意外落水，而是因为，她的自我了断……
    青羽倒地的那一刻，只觉有一瓣雪花飘进眼中，那微冰的触感将她盈眶的热泪牵引而出。
    她想起了从前的一切。
    想起了从前她是如何一步步走入生活的黑洞，情绪的深渊，因着从前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她挣扎过，反抗过，却最终为情绪的牢笼所桎梏，被心头的困兽所蛊惑。
    所以，她终于迈出了将生命了结的那一步，终于选择了最为无用的逃避方式——死亡。
    夕阳的余晖很快便被乌云再次遮盖，天幕不过眨眼之间便再复归于阴暗，青羽躺在冰冷的荒原之上，身上已被片片白雪所覆，在她双目即将归于无尽暗色之际，她仿佛听见从前自己的呐喊。
    “我不想死了，谁能救救我……”
    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心声，便以好生之德赐予她重生的机会，让她在这个时空亲身领悟何为生命之真谛。
    这一次，她不再惧怕死亡，因为真正的勇士绝不会将死作为逃避的理由。
    如若这个道理是上天煞费苦心要让她明白的，那么现在，她终于顿悟了。
    为爱而战，向死而生，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最后一滴热泪流入雪中之前，她的笑意攀上脸颊，欣慰而从容。
    这一世，跌宕却充实，饶是到了生命的极限，在我脑海中回放的依旧是与所有人曾有过的笑语欢声。
    我得到了全心的爱，亦以全心灌注着爱，爱之力量，可令人所向披靡。
    而阿玦，你便是我所有力量之源，若非你，我又岂会在此刻顿悟？
    我终于不再逃避，做到了我必须做到的，已算是问心无愧。
    若说遗憾，那便惟有一点，便是未能在合眼的最后一刻见到你。
    阿玦，我失约了。
    别怪我，答应我，好好活着。
    【作者题外话】：（弱弱问一句）如果我说，故事到这里就走到了尾声，小阔爱们会不会打我？emmm……但我还是要说，故事到这里，正文部分就完结了（主要因为故事以女主视角开篇，那便以女主视角做结），虽然但是！后续还会有番外的，关于各个人物的结局还有部分在主线剧情中未有交代出来的情节，都会放在番外中一一展开，小阔爱们阔以拭目以待哦~
    皑皑依然爱你们，求别寄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