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中)

    文毓执箭，将弓拉满，随即收紧下颌，垂眸颔首，瞄准那几近杀出一条血路的年轻将领。
    只见这势不可挡的年轻将领覆于面上的饕餮面具已被无数人的鲜血喷洒染红，在阴沉天色的掩映下，显得愈发可怖。
    雪白的战马披了红衣，宛若自炼狱修罗场而来，其主所到之地无不鲜血淋漓，盔甲满地，长剑饮血愈多，面具之下的那双眼便愈显冰冷无情。
    可眼见自己几近冲破眼前的阻碍，即将迫近那屹立于高马之上的南国君王，这将领寒冰结成的双眸里不由泛起了涟漪，带着不可测的幽光。
    “公子！他快冲过来了！”
    眼见此人破敌迅速，直直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杀来，刘穆心头不由一紧，连忙出声提醒文毓，惊惶之色在眼底显露无疑。
    “不急，等再近些。”
    文毓仍注视着白马上的人，随其的动向，维持着瞄准的姿势。
    “公子你莫不是想一箭毙其命？”
    刘穆见文毓冷静异常，便兀自猜测起他此举之用意，毕竟敌人愈近，发现他们持弓的几率便愈大，便极有可能事先有所防备，但距离近的好处，便是箭矢之威力能够最大程度地得到发挥。
    “不，我不过是要他痛入骨髓。”
    文毓之声，低沉喑哑，似乎带着某种刘穆读不懂恨与妒。
    话音刚落，只听“咻”地一声，箭矢应声离弓，倏地穿破重重自天幕而落的雪，越过厮杀缠斗的人群，径直冲向正于马背上勾低身子挥剑斩铁甲的将领。
    而那年轻的将领正聚精会神地挥剑清扫着拦住其去路的一众兵士，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然成为他人势在必得的猎物。
    “主子！小心！”
    只听一声响在近处的惊呼，这将领微顿手上杀敌的动作，却并未从方才斩杀敌军的酣畅之中抽离。
    待其反应过来，那支铸造得锋利无比的箭已深深嵌入其肩胛的皮肉之中，原本因杀敌而升腾起的热血却在这一瞬蓦地转凉。
    只见其终于放缓手头的剑速，微微抬眼，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目光深邃难测。
    “公子你瞧！方才那开口提醒他的人将面具摘下了！”
    即便刘穆不开言，文毓亦已注意到那一声高呼，那高呼声来自于离那将领不远处的另一戴着面具的人，此人身材威武雄壮，瞧来身手应当不俗。
    文毓暗叹自己全神贯注地紧盯着那一人，竟忽视了那人身旁还有一实力不弱的帮手。
    不过，他倒也无所畏惧，毕竟他二人已然入了他的包围圈，饶是武艺再高深卓绝，亦是插翅难逃。
    “此人瞧来好生面熟……”
    刘穆眼见那人同这年轻的将领一道离他们一行人越来越近，那未有面具遮挡的脸在他脑海中隐隐浮现，便忍不住又兀自咕哝了一句。
    文毓在此言提醒之下，复又凝睇而视，霎时间脑海中灵光乍现。
    此人是乔安，高子玦的贴身侍卫！
    “此人是乔安，高子玦的贴身侍卫！”
    文毓的灵思与刘穆脱口而出之言几乎同时发生，主仆二人默契对视，唇边皆不由浮现一抹自得的笑意。
    既然乔安在此，那他时刻跟随，竭力保护之人，便应当是高子玦无疑了。
    文毓将投射在乔安身上的目光移转开来，再复转回到白马之上，身中羽箭的人，一种胜利在望的快意在他心头升腾。
    而此时此刻，仍坐立于战马之上的将领，因着左肩上的箭伤，手上杀敌的速度已大不如前。
    随着寒风凛冽，冷箭入骨，这将领每每发一次力，那蚀骨的钝痛便如影随形，顷刻蔓延至其每一寸肌肤。
    南国的君王已在眼前，可其中箭的左肩已无力控制缰绳，只见其低吼出声，用尽全力勒住缰绳，狂奔的马儿便立时止住了步伐，顺从着主人的指令，停在了原地。
    随后只见其提剑而起，飞身跃下战马，迎风而起的战袍扬起残留于上的细密冰粒。
    将领稳稳地落地，将手中的长剑换至左手，腾出右手怜爱地抚了抚这已由通体雪白转而为刺目赤红的马儿。
    只不多时，敌军的士兵便围了上来，此人环顾四周，目光中全无丝毫惧色，正欲举剑，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都不许动，让朕来。”
    那声音低沉有力，好似还携着淡淡的笑意。
    随着说话之声渐渐散去，将其围堵住的人群亦朝两侧纷纷退去，不过片刻，便让出了一条恰能通人的通道来。
    自通道尽处而来的人正是文毓，此时他亦下了战马，一步步朝这将领而来。
    “我看谁人敢动我的主子！”
    就在文毓离这将领不过几步之遥时，将战场拼杀之声、之景皆隔绝在外的人墙一阵骚动，不过眨眼的功夫，乔安便自其外打通人墙而入。
    “功夫倒是不错，只可惜人莽撞了些。
    你主子他已无可逃之机，你若是会审时度势便无需将自己的性命一并搭进来了。”
    文毓走得不紧不慢，话虽是对乔安而言，视线却始终定格在这面具加身的将领之身。
    “呵！我乔安从来绝非贪生怕死之人，岂会弃主而逃！
    倒是你这小人，当初在突厥对我北辰国百般讨好，今时今日却以这般卑劣的手段妄图夺我北辰之疆土，实为不自量力，以卵击石！”
    乔安对文毓之言甚是嗤之以鼻，原本说起话来并不利索的嘴，却在此时厉语连珠。
    刘穆闻乔安这般出言相辱，正欲拔刀相向，却被文毓以眼神制止住，随即只听文毓开口道：
    “是条好汉，既然你这般忠君护主，那我便顺遂了你的心意，让你主仆二人死在一处。”
    “你今日就是杀了我们，也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乔安已被凑上来的几个敌军缚住，动弹不得，但嘴上却仍是不肯占下风。
    文毓已不想与其再多费口舌，便淡淡瞥了乔安一眼，再对其属下以眼神示意，紧接着双手被缚住的乔安便被敌军踹中双腿，一个不稳，便跌在雪中，双膝跪地，难以动弹。
    随即文毓终于转向这站立在一旁，一语不发的年轻将领，细细打量着。
    只见那支由自己发射出的羽箭仍稳稳地扎在此人的肩胛之处，露在外的箭身四周包裹着厚重的血痂，文毓见状，心头隐生快意。
    这一次，他终于可不再隐忍，他欲得到的一切，定然是不准任何人再夺走的。
    雪似乎越发猛烈了，只不多时，年轻将领的肩头便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积雪，寒冷已让其受伤的左臂暂失知觉。
    只见其微微动了动右臂，便让在场众人有些许惶恐，只因其右手之上还握着一把上覆血色冰碴的利剑。
    将领注意到人群中这细微的举动，仍是一语不发，只是轻笑一声，便将长剑举起，随即对准剑鞘，“唰”地一声，长剑便归于其中。
    文毓见状，只觉其此举极具挑衅的意味，甚是不将自己放在眼中，许是腹中妒火被燃亮而起，他随即便举剑直抵其脖颈，而这将领亦并未躲开。
    因剑锋极利，文毓只是稍微触碰到那人的皮肤，其脖颈上便渗出了一道血痕。
    “高子玦，你还要这般负隅顽抗到何时？”
    文毓持剑之手微微一顿，随即以俯视之态，凝神注视着正于自己刀俎之上的人，心头有股奇异浪潮正澎湃着。
    此人仍旧以沉默回应，只是面具掩映下的双目轻泛微波。
    文毓将刀尖逼得更近了些，他甚至能感受到刀锋嵌入皮肉的触感，他未有再深入这一剑，但眸中的怒意却叫他始终波澜不惊的眸子变得汹涌。
    “你可知从见你第一面起，我便对你这般孤傲姿态，从前若不是因想护阿羽周全，我又岂会在你落难之际出手相助？”
    文毓说罢，一个垂眸，便撞入面具之后那双漆黑的眸子，那眸子带着绝望的深刻，叫人只看上一眼，便心生悲恻。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觉着那眼神熟悉至极，还未等他细味此人目光之意，却见其中水光闪动。
    他亲眼瞧见那双眸中淌下两行清泪，那一刻，文毓浑身的血液仿若倒流，直冲上脑，他疾步走近，伸手猛地掀开眼前之人面上覆着的面具。
    待那张令他朝思暮念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之际，文毓立时颓然，身形一颤，手中的长剑轰然坠地，将地面松软的积雪砸出了一个浅坑。
    他不可思议地凝望着眼前之人，整颗心仿佛被人以刀剜之，疼得叫他几近窒息。
    此人哪里是他恨之入骨的高子玦，分明是他的阿羽。
    她是曾不顾危险救他的人，是冒死替他受了一箭的人，是……他亲手发箭射中的人，亦是……他以利剑相逼的人……
    更是，他爱之入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