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上)

    隆冬的洛城，死寂如斯，又是一个浓云压顶的日子。
    自天青至天昏，整个洛城皆好似笼罩在一片阴沉沉的雾霭之中。
    天色将晚，雪意渐浓，而城中百姓皆居家围炉而坐，大门一闭，便将沉闷与压抑统统隔绝于外。
    从早至晚，因着农忙时节积累下的粮食与财富，城中万千百姓才在这寸草不生，生机全无的冬日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所谓“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欲饮一杯无”无疑是在严冬对闲适自得最好的诠释。
    芸芸百姓在自家乐得自在，尽享国泰民安的悠闲，却不知此时的洛城门外已是敌军压境。
    茫茫白雪之上，密密麻麻，漆黑一片，敌军立在千里冰封的荒原之上，显得格外乍眼。
    而此时这洛城的城门之上亦是不满铁甲银盔，为这已显得有些斑驳的城墙添上了几缕骇人的寒光。
    生死之间，不过一墙之隔，若墙倒则城破，城破便国毁人亡。
    “南晔将士听命！给我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众将士听令！严阵以待！准备迎战！”
    方才一片寂静无声的荒原，在接连两声喝令之下，便听马蹄声、混战声、厮杀声、兵刃交接声此起彼伏，响彻万里荒原。
    随着声音愈发响亮，只见城墙之下两片黑压压的人群很快交融在一处，缠斗于一团。
    空中翻飞着泛着淡红的雪花，不知是纷扬的白雪被四处喷洒的鲜血染红，还是杀戮红了众人的眼，叫白雪泛起了红光。
    雪花一瓣接着一瓣毫不停歇地旋转下坠，笼罩着众人尽是杀意的眼，而这淡红色的雪幕为荒原之上的厮杀平添了几分悲壮，令这眼前的交战之景瑰丽得好似一幅浑然天成的壮阔画卷。
    而此时仍挺立于城墙之上，俯瞰交战之景的人，头戴沉重的饕餮面具，饕餮凶兽面目可怖，凶光毕露，而在这骇人的面具之下，是一张布满坚毅的面庞。
    只见此人微勾起泛白干涩的嘴角，紧了紧身上的重若千斤的铠甲，又将颊上的面具戴正，随即飞身跃上战马，一个俯冲，朝城门直冲而去。
    不过片刻之间，城门大开，只听众士兵齐齐高呼：
    “广陵王回来了！”
    “广陵王回来了！”
    ……
    呼声高昂，声声不绝，随着呼声而起的是高扬的战旗，一时之间，原本人数落了下风的北辰国士气大增，在两军之中皆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沸腾之火。
    “又是面具？他们究竟为何如此钟爱这稀奇古怪的面具？怕不是以为我军将士见着这魑魅魍魉化成的面具，会觉着心生惧意不成？委实可笑至极！”
    开口说话之人是刘穆，此时他正与文毓一行人乘马立于首当其冲的大军之后，静观局势。
    “或许你说的此之为其一缘由。
    我想因着这朔风来势越发猛烈，雪花亦已结成豆大的冰粒。
    此时，这面具便是极好的遮挡之物，不单能将寒风隔绝，亦能阻断冰粒的侵扰，以防被这寒风大雪模糊视线，扰乱视听。
    如此看来，他们好似并无措手不及之态，倒有几分有备而来之势。”
    文毓凝睇，目光深邃而悠远，心头隐约升起几缕惴惴不安之感。
    刘穆听罢此言，不由自主攥起拳头，顺着文毓的目光，远望而去，只觉一开始必胜的信念有了几分摇摆。
    “公子说的是……但，如此说来，那我军将士岂不吃亏？
    原本我等生于南方，自温暖之地而来，从未见过这般迅猛的风雪，加之又迎着这般惨烈的厮杀……
    如此想来……他们的体力恐怕并不能似平常那般发挥……”
    “此言不错，恶劣天气对我军而言确为一大劣势。
    但，你别忘了，我们胜在人多势众。
    这洛城如今不过空城一座，除了那一众溺于安乐而不知危险将近的百姓，便是那躲在皇城里头不敢出来的国君而已。
    单凭着他们这点兵力，又怎会是我南晔主力将士们的对手？”
    文毓说着，不禁微勾起唇角，挑了挑眉，视线缓缓移至远处那高耸宏伟的城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城门，眼见牌匾之上以金粉写成的“洛城”二字，在阴沉的氛围之中被笼罩得黯然无光，心头只觉一阵的激奋。
    文毓对此战，早已是十拿九稳，既然黛青已放出行动信号，那么便意味着高子阳其人已然被她控制，待他南晔大军攻破这城门，并直捣洛城王殿，取了那高子阳的项上人头，他便是这天下苍生的主。
    当然，他不曾忘却自己对青羽的承诺，如无必要，绝不会伤及洛城之中的无辜百姓。
    他要的，不过是那国君之命，不过是这国土之权。
    毕竟，将来这北辰国中的百姓，亦会尊称他一声，天子。
    正想着，文毓耳边忽然传来前方将士的高呼，那声音整齐而响亮，由远及近，声声高昂，层层激进。
    文毓闻声，不由蹙起眉头，并不记得自己曾命将士们呼喊口号。
    但那呼声并未因为他的狐疑困惑而停止。
    那道声音越过层层人群，穿过万千细密的冰粒，送入他耳中之时，他的心口猛地一紧，他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停跳，霎时之间，好似时间停滞，生命静止。
    那呼声并非来自于南国之军，而是来自敌军，而他们呼喊的内容，便是广陵王回来了！
    文毓岂会不知广陵王是为何人？可那广陵王不是早已葬身火海，死于他们天衣无缝的陷阱之中？
    “公子！他们喊的可是广陵王？！”
    这时，一旁的刘穆，一听清楚了将士们的呼喊，便惊恐地朝文毓发问，眸中的惶惑显露无疑。
    文毓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立时收回自己同样颇为惶惑的目光，转而扫向远方黑压压的人群。
    难道他们之所以再次以千奇百怪的面具示人，便是高子玦想出来的花招？
    抑或他们此举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为了掩盖高子玦已死的事实，特意营造出这一氛围，以求激励人心？
    文毓压下心头没由来升起的某种奇异的不安之感，虚眸望向远方，随之沉声开口道：
    “即便他当真未死，今日之战，我亦绝不会让他有命活着回去。”
    文毓语气平静如常，目光却狠厉异常。
    刘穆见状一时微觉惊骇，他鲜少从自家主子的目光中读出这般阴狠之色，哪怕是在面对曾叫他恨之入骨的文锐。
    而这一次，文毓的目光，是他见过，最令他胆寒的一次。
    文毓不再看刘穆，而是复又凝起双眸，紧盯着厮杀成一片的两军，一个陡然升起的想法在他心头愈演愈烈。
    如若高子玦还活着，他便要亲手杀了他，只有如此，他才能心安
    阿羽现在已经在我的身边了，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有半点机会再次从我身边夺走她。
    他要杀了他！
    不论那被称之为“广陵王”的人是否当真是高子玦，他都要手刃那人，这是他此刻唯一的信念。
    信念的力量无比巨大，随着信念的驱使，文毓心中腾地燃起业火。
    接着，他便顺势扬起缰绳，猛地朝马背上打去，马儿长啸一声，便朝前冲入了混战中的人群。
    “公子！”
    刘穆大吼一声，虽对文毓不按此前的行动计划忽地产生异动的行为惊异无比，却还是丝毫不敢怠慢地朝文毓离开的方向迎了上去。
    而此时头戴饕餮面具，冲在众军最前方的那位年轻将领，趁着刚刚斩杀倒地一位敌人的空隙，微微将以玄铁制成的面具轻轻抬起，试图让冷风灌入风**面上覆满的细汗。
    寒风啸啸，如豆的冰粒，好似凝结得越来越大，一颗一颗，沉沉地砸在茫茫荒原之上，砸在众士兵的铁甲之上。
    但在清脆的撞击声过后，便是倏地湮灭不见踪影，如同于战场上转瞬易逝的人命一般。
    正靠着这间微小的间隙得以喘息的年轻将领，似是听到身前绝尘而来的马蹄声，只见其伸长脖颈，虚眸抬眼，便见着那混战的人群之后，有人驾着高头大马向前而来。
    只见这将领嘴角微微一动，双瞳微凛，目光深远，好似陷入了一场交缠不下的心理争斗。
    但就在转瞬之间，便见长剑利落地挥起，倏地朝身后一扬，又唰地向下一劈，在其身后欲偷袭而来的敌人便应声倒地，冰冷的铁甲散落一地。
    骇目的猩红色再一次迅速将雪白的地面染红，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倒地之人便圆睁双目，一动不动，只有鲜血仍暗自蔓延四散……
    这北辰国的众军之首此时正混在嘈杂混乱的人群之中，除了面上挂着那副面具，丝毫不引人注目，叫人难辨其身份与地位。
    这般不受人瞩目恰好是其最好的隐藏之法，护身之术。
    可接着此人的举动却委实叫人费解，只见其干脆地收起手中利剑，几步并做一步，径直朝前奔去，腾地跃起，便上了其立在不远处的战马。
    那么马儿通体雪白，仿似与满地的冰雪交融。
    不远处即将进入混战人群的文毓似乎并未料到人群中竟会有人如此乍眼地出现，便立时扯紧手中的缰绳。
    “吁”声过后，马儿便立在了离交战人群几尺之外，只见他的神情阴沉，凝眉梢微挑，唇边似乎浮起意味不明的笑容。
    接着嘈杂声再起，又是混战，手握冷剑的将领，面对身前一个又一个冲上前来的敌人，只是俯低身躯，接着快马之疾势，利落挥剑起落，在马背上毫不留情地将来人近乎精准地一一斩杀。
    面具下的脸庞，神情冰冷，双目满溢寒光，其双手指节也因寒风的凛冽之势而泛起深红，僵硬非常，似已麻木。
    敌军难测，并未坐以待毙，眼见损失众多士兵，便改换箭矢相攻，羽箭一波接着一波，源源无所穷尽……
    空中乱箭横飞，手边敌军不断，只见这年轻的将领微微抬眼，眉头稍稍一皱，其心明了，自己已然闯入了敌人的包围圈，但其心头却毫无惧意，因为，这正是其想要的。
    只有冲过这片包围圈，才能与人群之后，坐立于高头大马之上，指挥众军动向的南国国君相对，才能有机会扭转眼下的局势。
    “看来……他是冲着我而来的……”
    文毓静立于高马之上，冷眼瞧着欲突出重围的人，嗓中发出带着些许轻蔑的音节。
    “此人可会是高子玦？”刘穆面带急色发问。
    “此时下结论怕是会有些武断，不过我们倒是可以探探虚实……”
    文毓挽起一抹稍显阴鸷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自己人围攻的人，随即对一旁的刘穆沉声命令道：
    “拿箭来。是时候看看此人会否当真是钢筋铁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