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人间犹有未招魂(中)

    “此处可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去？”青羽忽地开口。
    “倒是有，不过我们需要绕一小段路。”武时言如实答道。
    “嗯，一会我们下去，便兵分两路，你去协助其他追风者，我去寻阿玦，此处不宜久留，咱们应当尽快撤离。
    另外，你拿好这个，时机一到，便将其点燃，其中释放的烟雾有暂迷人眼的功力，我们便趁着这档空隙，迅速撤离。”
    青羽从身后的包袱中拿出烟雾弹，那原本是她预备着前往姜禾县以备不时之需的玩意儿，却没成想竟在眼下的危急时刻派上了用场。
    可武时言还未接过烟雾弹，便见青羽身形一颤，他诧异地抬眼望向她，只见她眼中的光彩不复，留存的是满目的惊异与错愕。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某一处明暗交界的地方竟释出大片白烟，而从白烟中缓缓步出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身上赫然刺着一箭。
    那人莫非是？！
    武时言心跳蓦地一滞，将才回神，便见一道身影从自己面前闪过，疾冲而下，席卷起一地的落叶，径直朝密林而去。
    武时言从不知晓，青羽的功夫竟这般过人。
    他双眉深锁，垂眸看了看她在离开之际塞入自己手中的烟雾弹，随即提起长剑，跃身迎了上去。
    青羽并不知晓自己向来薄弱的轻功竟有这般强的爆发力。
    当她眼中只有他，当她心头只有让敌人不准靠近他这一个念头之时，她腾跃在空中，又俯冲而下，再挥剑斩杀一众挡路之人的动作便好似行云流水，利落且干净。
    那阻碍着青羽奔赴高子玦的众人许是并未预料到会有突来之人，皆是毫无准备便被她冰凉的利剑噬了血。
    她速度极快，下手极狠，毫无留人活口的意思，所到之处，无不是鲜血迸溅。
    终于，在他倒地之际，她来到了他身边，阻拦住了那一众欲乘人之危伤他性命的歹人。
    那一众被她拦住的人再一次顿足不敢上前，皆惊恐不安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并未佩戴面具，相貌瞧来还甚是清丽的人。
    只见那人肃穆地伫立不动，一袭素衣尽染鲜血，雪白的面上溅洒着骇人的血斑，手中垂低的长剑直抵地面，不消片刻，地面便被一圈赫目的深红浸染。
    这伙人原以为方才那似凶兽般嗜血的人倒地之后便能迎来胜利，却不曾想竟又来了一只催命的地狱修罗，一瞬之间惶惑之感不约而同地侵袭着他们的神经。
    就在他们犹豫着是否应该向前迎战之际，青羽却在众人面前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热血来。
    她并不是无敌的，她深知这一点，因此在方才不顾一切冲向他的那一刻，她便料想到自己不会安然无恙。
    染红她衣衫的鲜血并非只是在斩杀敌方时留下的，她亦在拼杀之中中了数剑。
    而她之所以将长剑陷入沙土之中，不过是因为，她亦觉体力不支，如若离了长剑的支撑，坠倒在地也不过是几瞬的事情。
    “都给我上！这人已受了伤，绝不是我们的对手！”
    随着一人引领，那伙人复又提剑，欲冲青羽而来。
    青羽回首，望了望就躺在自己身后的高子玦，他身上已被细雪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纯白色，面容是说不出的恬静。
    他在合眼那一刻，大概是想到我了吧。
    青羽眼前雾气朦胧，嘴角却轻勾而起，缓缓收回凝望他的目光，抬手将自己嘴角的血迹抹去，提起染血的长剑，直视着欲冲自己而来的人群。
    就在那伙人挥剑而来之际，青羽眼见一瓣雪花落在自己的鼻尖，凉意迅速融化在她的皮肤上。
    她眼神中的柔情不再，雾气消弭，惟剩凌厉与阴鸷。
    阿玦，我们要一起活着，如若不行，那我也绝不容他人再伤你分毫。
    可就在青羽提气欲再战之际，眼前却忽地冒起一阵白烟，视线瞬间被一片朦胧的白色粉尘所笼罩，耳边只剩下繁杂惊呼的人声。
    “快走！”
    是武时言的声音。
    青羽心底忽而燃起希望，忙抬步朝高子玦的方向而去。
    “你可还能自己走？”
    “嗯！”
    “好，那我背高兄，你跟着我。”武时言沉声开口。
    “好！”
    青羽忙应一声，复又抬手拭去嘴角流出的鲜血，紧接着随着武时言向前而去。
    良久，青羽只觉身上的凉意愈发明显，脚步也愈发沉重，才终于听武时言低声开了口：
    “就在前边不远处有一处山洞，我们先进去避一避。”
    青羽扬唇笑了笑，攥紧双拳，努力集中着自己已渐渐涣散的意识。
    “到了，快进来。”
    约莫又行了数分钟后，武时言便打亮了火折子，先将高子玦背进洞中，又将落在后方数十步处的青羽扶了进去。
    青羽一进山洞，便走近高子玦，眼见他刺着利箭的右胸之上的一大片血迹已然凝固，心头便是一阵酸涩。
    青羽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好在那鼻息虽是微弱，但却还是存在的。
    “此处暂时是安全的，那些人应该不会那么快寻来此处。”
    武时言搬来几块体积较大的石头，又寻来些许枝叶，将洞口堵住，才走近青羽和高子玦。
    “时言，多谢你。”青羽朝武时言颔首，目光中皆是由衷的谢意。
    “先别说这么多了，你可还好？”
    武时言注意到青羽身上的多处剑伤，便不免关切。
    “我没事，不过是皮外伤罢了。”
    青羽的笑有些勉强，武时言注意到她苍白的面色和血色浅淡的双唇，一时鼻腔有些发涩。
    说话间，只见青羽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又从中取出一粒似赤豆一般大小的药丸，小心地塞入高子玦的口中。
    “这是？”
    “这是我之前特地拜托襄安姐姐制的固心丹，此药有护心之效，只要不是一击毙命，它皆能暂时护住心脏，叫心头的供血不受影响。”
    青羽微凉的手贴在高子玦同样散发着凉意的面上，两者却在触碰的那一刻，传递出一种奇异的温热。
    “那你自己也快吃上一粒！”武时言忙道。
    青羽不言，只是凝望着高子玦的脸庞，静默地笑着，笑意格外温柔。
    “不会……不会只有这么一粒吧？”武时言忽地意识到什么。
    青羽依旧维持着缄默，武时言立时了然。
    就在武时言再欲开口之际，却听山洞外似有窸窣的声音传来。
    “有人！”武时言登时警惕起来。
    他话音一落，眼前便蓦地陷入漆黑，接着，青羽的声音传来：
    “许是因为火光……”
    几分钟后，山洞外的声音愈发明显起来。
    “奇了怪了，按理说带着受了如此重伤的两人怎么会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逃得无影无踪！”
    “就是说呀，想着方才那帮子未受多少伤的同伙想趁乱逃跑，不也皆被我们的人给围剿干净了吗……”
    “大家都上点心，留点意，他们肯定就藏在这片林子之中，我们要好生找一找，这可是立大功的事儿！”
    单凭说话声音来判断，正在山洞附近徘徊的有三人，对比眼下他们三人两伤
    的状况来看，还是决不可轻举妄动。
    青羽和武时言二人皆深知这一道理，便始终侧耳凝神，连呼吸声都放得极低。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后，闻见人声渐行渐远，他二人才敢低声交流。
    “阿玦眼下的状况不容乐观，需尽快带他求医才是……”
    青羽又探了探高子玦的额头，只觉他身上的温度又更低了些。
    “确是如此，但……且不说现下的处境，便是我们回到城中，一求医，怕也是逃不开想害高兄之人的眼线……”
    “所以，得去寻安姐姐才是，唯有她替阿玦诊治我才放心。
    另外，如何将阿玦藏起来之事，便要劳烦你了，时言，相信以你武家的势力，在洛城中寻一处掩人耳目的处所并非难事。”
    “嗯，你放心，回到城中之后，我定会倾尽全力护你和高兄的周全。
    不过……眼下脱身之术却叫人绞尽脑汁。”
    “时言，脱身之事我已有办法，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
    黑暗中，武时言无法看清青羽的神情，却觉她的声音听来有些许异常。
    “你说，我定会竭力相助。”
    “姜禾县内有一寺名为若水，寺中有一名小和尚名唤悟空。
    烦劳你回城之后，派亲信快马追上我大哥一行人行军的队伍，告诉他们勿要再往前行，若他们想知晓一切真相的源头，那便遣人去寻悟空。”
    青羽一字一句，恳切至极，武时言却正因她这份突来的诚恳请求而变得惴惴不安。
    “我定不负你所托，只是你为何……”
    青羽未再让武时言说下去，立时打断了他，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我现在告诉你脱身之术，其实要想脱身并不难，这些人是冲着阿玦来的，他们想取的是他的性命。
    只要让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相信他们便不会穷追不舍了。”
    武时言听罢，倏地一愣，觉得一股寒意腾地自心头渗出，他已察觉到青羽的用意为何，忙道：
    “此言甚是有理，若是想从此处搏出一线生机，唯有冒险一试。
    青羽，你好生看护高兄，静候外面的动静，届时伺机而动，这是我的武家帮少帮主的令牌，你收好，到时候见令牌如见人，城中我武家帮的人定会鼎力相助。”
    说话间，武时言再次打燃火折子，让其透出幽光，借着这微弱的光，将手中的令牌递与青羽。
    青羽并未伸手去接，只是微笑着站起身，凝视着武时言开口道：
    “时言，多谢了，一切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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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呢？！之后阿羽怎么样了？”
    武时言讲述到此处便戛然而止，襄安便急切地追问道。
    “之后我便没了知觉……
    我早该料到她说那句话的用意，早该有所防备，否则便不会叫她劈晕我，否则她也不会……”
    武时言哽咽起来，眸中是说不尽的悲伤。
    “说不准阿羽她吉人天相，不单引走了那伙人，还成功逃脱了呢，我们应派人去寻她！”
    襄安听至此处，虽说知晓青羽如此一去定然凶多吉少，但心头仍旧燃起一丝希望。
    “已寻过了……
    那夜待我醒来，发现高兄身上原本的玄色衣裳不见了，面具亦不见了，甚至连他身中的那支箭也不见了……”
    “你这是何意？”
    襄安一时不明其意，心头却莫名忐忑，生怕那刚升腾起的一丝希望又再次幻灭。
    “青羽她……她将自己的衣物盖在高兄身上，还将他身上的箭取了出来，替他上了药，但却将所有能够证明高兄身份的物件取走了……”
    “我知晓！她定是想自己扮作阿玦因那伙人注意。
    但……但方才你说寻过了是何意？你们可是发现了她的……她的……”
    襄安语塞起来，不论如何她也说不出那两个字，因为她至今不信青羽真的香消玉殒了。
    “待我背着高兄出山洞之时，只见那方才混战的林中燃着漫天大火，向来定是那伙人为了毁尸灭迹所为，但当时为救高兄之性命，我便未有敢再行逗留。
    直至将高兄安置好，才带人亲自来寻，那时林中一片狼藉，散布着许多人焦黑的尸骨，甚至还有不少骨化成灰的粉末……
    我在一处寻见了那张被烧毁大半的铜制面具，以及……以及青羽一直随身携带，刻着她名字的那枚鸡心汉白玉佩……”
    武时言哑着声音讲述完一切，只见襄安已然泪盈于睫，哀恸不已，才发现自己的面颊上早已濡湿，冰凉一片。
    “不会的，她定不会就如此离开，我会找到她。”
    襄安同武时言闻声，身影皆是一晃，随即转身回眸，入眼的便是那道熟悉的身影，一如往常的挺拔颀长，但稍显消瘦。
    二人凝视着眼前这刚从病榻起身，衣着还甚是单薄的人，只见他正手持那枚属于青羽的玉佩，将其举在眼前，正对着冲破黑沉乌云的那一缕微弱日光。
    日光透过通透的玉佩，将刻在之上的“羽”字映衬得分外夺目，他凝睇而视，眼底微润，却宛然而笑，愈发笃定地启唇：
    “我会找到她，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