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人间犹有未招魂(上)

    这是襄安跟着武时言于佛光寺暂时落脚的第三日。
    这三日里，襄安可说得到了些许安慰，但却仍旧难以从青羽已然离他们而去之事中抽离出来。
    而武时言对那夜他同青羽前去密林援助高子玦一行人之事则是讳莫如深，襄安不问，他便也不主动提及。
    这一日，雪落得极大，天空亦压得极低，周遭的一切皆被阴沉的氛围所笼罩。
    襄安刚一走出门外，便见武时言静立在纷扬的雪中，双肩已被雪染白了大半。
    襄安虽然感觉得到武时言内心的愁苦似乎并不比他少，但事已至此，她必须要知晓真相为何，于是她便终于沉不住气，开口发问道：
    “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阿羽她究竟为何会……”
    武时言闻声，缓缓地将头偏转过来，扇动几下睫毛，将睫上的细雪震落，而后他的目光便透过空中细密下坠的雪花，打在襄安身上。
    与他目光相接的那一刻，襄安内心的哀伤似乎与之产生共振，这一次，她完全对他放下了戒心。
    她想，如若武时言当真没安好心的话，面对青羽的离开，他不可能会有这般悲戚的目光。
    “她救了我们。”
    啸啸而过的朔风携着武时言低沉的声音飘入襄安的耳中。
    随即，襄安注意到他的视线越过自己，再越过周身翻飞的白雪，开始变得深远而缥缈起来……
    “青羽她……她是在用生命爱着高兄啊……”
    武时言仿似喃喃自语一般，轻吐出这一句话，紧接着数日前那一夜的记忆便似潮水般翻涌而来……
    那夜，青羽同武时言二人，顺着空中的信号弹寻见了那一处密林。
    他二人身未至密林，便远远地听其中厮杀声、兵刃相接声不绝于耳，二人心中皆分外忐忑，深知密林之中，此时定然正在进行一场胶着的恶战。
    虽不知战况如何，不知哪一方正处于上风，但想来定是那一场所有人皆以为策划得滴水不漏的暗探出了差错。
    只是这差错缘何而起还未可知。
    青羽生怕高子玦会有危险，心内焦灼难耐，顾不得分析战况，便欲自密林入口直冲而去，却被武时言拦了下来。
    “青羽万万不可从此处进入！此处太过引人注目。我二人若从此进去，恐怕是帮不上任何忙还反倒引火上身。”
    “可眼下林内局势未明，我怕……我怕阿玦他会遇到危险……
    你方才也说了你们的部署，整个追风者队伍中并未有多少人前来，而乔安率领的大部分暗卫又埋伏在城内外。
    若是……若是当真阿玦有危险，我又怎可袖手旁观？”
    青羽的目光始终不离林中闪动不止的火光，满眼尽是难抑的焦炙。
    “我深知你眼下的心情，但就是因为林内局势未明，我们才切不可轻举妄动。
    跟我来，我们此前暗中打探过此处的地势，不远处有一方高地，恰好可以从上至下窥见林中的状况。”
    说着，武时言便将青羽往与密林入口相悖的方向引去。
    青羽闻言，垂眸若有所思，自知关心则乱，便暂压下心头的急切与忧虑，听从了武时言的建议，小心地跟在他身后，朝无尽的暗色中行去。
    但林中此起彼伏的激战之声频频入耳，叫她不由三步一回头，只觉那密林之中摇曳的火光仿佛燃在她的心头，炙烤得她惶惶难安。
    武时言引领着青羽行走在黑暗中，借着月光投下的淡淡荧光缓步前行，他二人不能点亮火折子，唯恐被林中的敌人瞧见异常而暴露行踪。
    二人行了约莫有一刻钟后，终于来到了一处相对于方才密林，地势更高些的那处的高地。
    此处的高地面积并不大，地势却格外平坦，足够站立得下数人，加之四周布满了生长得与人一般高且甚是茂盛的针叶灌木丛，便让此地成为绝佳的藏身之所。
    青羽顺着指引，小心地闪身进入此处，继而透过灌木丛俯视着密林及林中混作一团的众人。
    此处与密林相隔甚远，并不能清晰地窥见人之形貌，但确如武时言所言那般，他二人果真以居高临下之势，更加全面地瞧见了林中的场景。
    只见林中人皆着玄色衣裳，一时根本难以分辨谁人是敌，谁人是友，唯有白刃相接，刀光频现，唯有血肉横飞，横尸遍野。
    此时的青羽，已冒了一身的冷汗，两鬓垂落于颊边的发丝已被浸湿，混作一团。
    而她后颈处的衣领也已被冷汗沾湿浸透，凉风一过，蚀骨的寒意便自颈后侵袭至全身，仿似有寒冰在脊。
    可她的血却是热着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
    眼下她无暇顾及其他，满心只有高子玦一人而已。
    她要去帮他，要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这是她此时惟一的念头。
    只见她将手中的长剑攥紧，手心中不断散发的热气将剑柄染上一层薄雾，风过雾去，热流翻覆，剑柄之上的雾气不断消弭又重现……
    青羽并未注意到时间在她手心与剑柄之间那般真切地流动，只是随着心脏有力跳动的节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林中的局势，欲审时度势以求更好地伺机而动。
    “你可能分辨出来哪方是我们自己人？”武时言压低声音，凑近青羽轻声问道。
    青羽呼吸听来有些厚重，却并不答话，只是仍旧凝视着人群，目光随着林中那某种奇异的光点而移动。
    她凝神观察良久之后才回应到道：
    “你可注意到了那些光点？那些光点好似是某种东西的反光。
    根据所在位置来判断，那十有|八九是面具。”
    武时言听罢青羽的话，陷入一瞬的诧异之中，随即屏气凝神，细细地观望起来。
    不过少倾，他果真发现身着玄衣的人群之中有为数不多的覆以面具的人。
    “虽说我们之前并未提及行动之时需佩面具之事，但据眼下情形和人数来判断，那些戴面具的人应当就是追风者。
    你的眼神当真不一般！”
    武时言只觉惊喜，便下意识脱口而出，带着颇为赞赏的语气。
    青羽无心与之寒暄客套，面上连回礼的笑意都不曾浮现，只是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她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密林，视线不断地搜寻着，试图在这相隔甚远的混乱场面中，找到此时她心头惟一在乎的人。
    武时言不再多言，他感觉得到，此时此刻青羽周身都散发着紧张与不安。
    饶是她表现得再为沉静，她目光中的急切，亦是能叫他一眼便望穿她的心思。
    武时言回神，不自知地微作苦笑后，便不再将注意力放在青羽身上，而是开始沉着眼下的局势。
    “我感觉到敌方的人，好似皆围绕着某一个焦点行事，追风者摆出这般环绕成圈的阵型似是为了……”
    武时言顿了顿，欲言又止地望了望青羽。
    “那些人的目标是阿玦，今夜这场叫人措手不及的行动八成是冲着他来的。”
    青羽将武时言未尽的话尽数道出，她并未不敢面对这般事实，因为这一事实是她与他早就料想到的，因此她才会如此焦灼难安。
    “要伤高兄的人……”武时言轻叹一口气，依旧觉得难言。
    “欲伤他的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会让他有事。”
    青羽对这背后之人早已隐约有了猜测，但当下再去追究是何人想取高子玦的性命已无意义。
    她的目标亦只有一个，不让那伙人得逞。
    她要救他，哪怕豁出一切。
    说着，青羽朝前一个腾跃，眨眼之间便越过蔽身的灌木丛，来到更为敞阔的坡地之上。
    武时言见状，心下大惊，以为青羽欲冲下高地，加入混战，阻拦之言还未出口，却见她的身影飞速闪入坡地一株大树之后，这才舒了口气，翼翼小心地跟了上去。
    “他在那里。”
    青羽的声音显得有些许高昂，心潮翻覆不已。
    至少，她知晓了他眼下是无恙的。
    武时言顺着青羽正盛着跃动流光的双眸所直视的方向望去，入眼的却是毫无秩序的人群，纵是戴面具的人并不多，但他单凭身形却仍旧无法辨认何人才是高子玦。
    青羽的话音刚落，目光便捕捉到一道极速闪过的身影。
    更准确地说她捕捉到的是一点闪逝而过的光点，那光点腾地跃高，又飞快掠过一种集聚的人群，紧接着，人群便朝两方散去。
    那散退之势极快，不过眨眼之间，人群便与那光点下敏捷的身影拉出一道距离来。
    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青羽亦能看见那极速飞驰而过的光点闪过之处，地面便被染成一道赫然的深色。
    她的眸子转瞬燃得更亮，她知晓那光点之下藏着的人是谁。
    无需更多言语，无需再多理由，她知道那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