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上)

    深夜洛城，王殿。
    “主人，阿穆逵尸体的查探情况已然有了结果。”
    玄狐躬身俯首，立于一片无烛光燃点的暗色之中，神态沉着，眸中却含着异色。
    “说，是何结果？”
    高子阳坐立于矮榻之上，四周皆是烛灯，将他略带玩味的脸庞映照得分外清晰。
    只见他右手拖着琉璃盏来回轻轻晃动，其中的深色液体好几次险些因旋动而倾洒，但由于他力道恰好，那液体却恰只在边缘挂杯，随即便一滴不漏地落回杯中。
    玄狐抬眸，恰好将这一幕望入眼中，却并未多加留意，只启唇发声。
    “他身上细密伤口众多，却皆不致死，唯有一处创面最大的伤口是为致命伤，该处虽据要害之地仍有几毫厘偏差，但刀宽且深，他便是因此丧命。
    而我们在他右手里发现了一把匕首，那匕首与他伤口创面吻合，想必他是畏罪自杀……”
    高子阳摇动琉璃盏的动作停顿下来，饶有兴致地望着玄狐，其实阿穆逵的死因他早已查明，只是，他如今关心的已不是他的死因为何了。
    “自杀？若是当真要自杀他却是为何在死前还要费心偷盗吃食？为何最后吃食丝毫未进，他便已浑身僵硬了？”
    高子阳的眸光变得锋利起来，语气亦有些咄咄之势。
    “难道这是有人精心布置好的？！目的便是引我们前去发现他的尸体，并让我们误以为他是自杀身亡？！”
    玄狐心往下沉了沉，随后他细细一想，不禁认为依照现场的情形来看，说阿穆逵是自杀确实过于牵强。
    “呵呵，倒还不算太迟钝。
    但，依你所见，你觉得谁会对阿穆逵痛下毒手？”
    高子阳眸中释出疑色，阴诡的笑容愈发明显，复又摇起手中的杯盏来。
    “这……属下未可知……”
    玄狐垂落眼眸，余光扫过灯火明亮的前方，心头隐约升起不安，因为，从开始到现在，高子阳始终未有饮一口杯中酒。
    “未可知？不如试试饮下这杯酒，看看会不会想起来？”
    高子阳不知何时竟已下了床榻狐，立在明暗光影交界处，居高临下地朝玄狐举杯邀饮。
    玄狐的瞳孔骤然紧缩，心口一阵狂跳，不可思议地凝望着高子阳手中的那琉璃盏，那些他曾用毒酒赐死犯错之人的记忆似潮水般袭来。
    “主、主人……为、为何？”玄狐面色煞白，眼中的惊恐难以言喻。
    高子阳笑了起来，从光影交界之处，朝黑暗中步近，“他既死于要害处的刀伤，为何伤口却有黑色脓血渗出？”
    “这……属下原先也有此疑问，但后来前来的仵作解释为伤口长时间未经处理，已然恶化所致……”
    “这说法确实有几分道理。
    不过，我早已遣人取回了阿穆逵伤口上的黑血，而洛桑却从其中检验出了某种令人意料之外的东西，你可知是何？”
    玄狐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费力地呼吸着，头僵硬地摆了摆。
    “血中含毒，而此毒是你们同门杀手才配使用的毒。
    据我所知，你们同门，除了黛鼠，银狸，便是你了。”高子阳揭晓了答案，笑意未明。
    玄狐鬓发已被冷汗浸湿，双唇早已不见血色，瞬间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是……是大姐……一定是她……她一回来，便时常不见踪影……”
    “哦？是黛鼠吗？
    可我却听闻你曾在追击阿穆逵之时，下了重手，谁能晓得那伤口会否便是你留下的呢？”
    高子阳唇边的笑意微微凝滞，瞳孔中透着洞穿一切的利光。
    “主人！绝不是属下！属下当日与他交手，只能算是平手，绝不可能刺中他逼近要害的地方！
    再者，属下并不擅用毒，因为我虽掌握各类毒药，但却并未有解药在手，未免伤及自身和无辜者，便一贯未将毒药随身携带。”
    玄狐解释着，跪地的双膝不住地颤栗，满眼皆是求生的渴望。
    高子阳忽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内殿，又在殿内一圈圈的回响，听来叫人不寒而栗。
    笑毕，只见高子阳走至玄狐身前，“无需这般恐惧，其实我已知晓真正的凶手是何人，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在提醒你别忘了你与我的约定。”
    玄狐冷汗满襟，满目茫然地望着高子阳。
    “我说过要你取代黛鼠，成为同门之首，你该不会已然抛之脑后了吧？”
    “属下不敢忘记！”玄狐神色终于有所放松。
    “那便好。
    眼下既然你我对谁人是真正的凶手心知肚明，那你便顺着这条线索给我追查下去。
    查一查那个女人究竟是为何要让阿穆逵死，这阿穆逵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看一看我们神通广大的黛鼠会否就是那黑市的幕后黑手。”
    高子阳转过脸去，面上的厉色愈甚，眸中的凶光若隐若现。
    一闻此言，玄狐紧绷的神情放松下来，当即便双手抱拳，朗声回应。
    “起来吧，希望你能尽快带给我好消息，事成之后，除了这吉光门头号杀手之位，我还另有其他奖赏。
    眼下这杯好酒就当是我赐你的第一份奖赏吧。”
    玄狐正徐徐起身，眼见他面色缓和，甚至带着些欣喜之色，可就在高子阳将琉璃盏递在他面前之时，他的双膝复又一软。
    “咚”地一声闷响之后，他便又跌跪在地。
    高子阳挑了挑眉，眸中闪逝而过一丝轻蔑，随即他又挽起笑意，“怎么？跪久了腿麻了？还是说，你担心酒里有毒？”
    “属、属下不敢……”
    玄狐十指瑟缩着，但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杯酒，一寸一寸地凑近自己的唇边。
    唇一触及到冰凉的深色液体之际，他紧闭的双目间叠起了褶皱，呼吸骤停，心跳暂止。
    随着喉结的滚动，他终于咽下了那深色的液体，浊酒入喉，他只觉一阵清冽，沁入肺腑，蔓至口齿。
    他静待着，时间分秒流逝着，他的五脏并未如所料般剧痛起来，反倒觉着原本发凉的身体逐渐暖和了起来。
    “此酒是突厥进贡的上等好酒，味道可还好？”
    高子阳笑着，眼底看不出波澜，平静似水。
    玄狐微微颔首，“谢主人赏赐。”
    “下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高子阳不再看他，下了一声命令，便步向床榻。
    玄狐站起身，双腿已恢复了从前的力量，口齿中的留香，肺腑中的余暖皆让他最终放下了心。
    这确实是一等一的好酒，无毒的好酒。
    良久，待玄狐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夜色中，内殿才传来洛桑低沉的问询声。
    “主人，那酒？”
    “有毒。”高子阳答得颇为随意。
    “主人既已决心将追查黛鼠与黑市关系之事交与他，却是为何又？”
    “此毒并不会当即致命，待他将此事替我办妥，我再正式赐他这份永绝人世疾苦的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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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宫府。
    已是深夜时分，青羽和高子玦共卧一榻，锦衾渐暖，二人的睡意却迟迟未来。
    他二人在今日听完禺心老者对当年被毁史料的讲述之后，便始终未能从中抽身，似乎那种延绵的悲伤亦正不断侵蚀着他们的神经。
    清冷的月光入户，映照着他二人未眠的面庞。
    “阿羽，你为何那般肯定我无谋朝篡位的想法？”高子玦忽地开了口。
    “如若你当真有此想法，那在我爹娘来过之后，便应有所行动，可你却始终不倦地查探异族人有关的事，丝毫不见有除此之外的任何行动。”
    青羽未有侧目，仍将目光定格在有月色倾泻点缀的窗棂之上。
    “你爹娘可是同你说了些什么？”高子玦微蹙峨眉，偏头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并未，只是我娘在临走之前叮嘱我要着眼大局，我便猜到了。
    我想他二人若不是为了家国大事，是绝不会冒这般大的险回到洛城的。”
    青羽的气息平稳，语气听来甚是轻描淡写，她曾以为自己绝不会对高子玦说出的推测，如今竟这般平和地从自己嘴中吐露而出。
    “可我这些时日时常不在府中，也并不是时刻盯梢西市废宅，你却又是如何断定我未有去招徕人马？”
    高子玦迫切地想知晓青羽今日当着禺心老者维护自己那番话究竟是因一时气盛，还是说她其实当真什么都了然于心。
    “我就是知晓，相信你，不需要任何理由。”
    青羽侧转过身，恰好对上了高子玦盛着月光的双眸，她便以满目笃定回应了他满眼的不确信。
    如若你当真想要颠覆政权，却又为何会这般费神费力在南郊十几里开外为我建造梦想中的家？
    高子玦眸子显然一滞，随后他的眸光逐渐变得悠远而温和，“若我说，我确有颠覆朝政之心呢？”
    青羽凝视着他，宛然一笑，“若当真是你想做的，那我定会竭力助你。”
    “阿羽，谢谢你。”
    这一刻，不知为何高子玦的眼眸忽而潮湿，从今日早些时候，她当面出言维护他开始，他眸中便覆盖着的那一层薄雾终于在此刻结成了水滴，满盈于睫。
    她是他这平生二十余载以来，惟一一个即便他不言一语，不解释一句，却依旧能读懂他万千心绪的人。
    她看得见他心底最深处的痛，亦读得懂他心中不为人知的善，更抓得住他心头转瞬即逝的光。
    她，是他的救赎，这是上天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