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下)

    冷月高悬，孤光散落，夜寒风不止，衾暖人未眠。
    入夜，初冬的洛城已是万巷人踪灭，下至平民百姓，上至达官显贵，皆在这凛冬之中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平日里喧哗热闹的长街短巷，茶馆酒肆皆被冬日的静谧所同化，沉浸于阑夜的无边黑暗之中。
    洛城，琼玉殿。
    高子阳卧在榻上，一面听着殿外呼啸的夜风声，一面静静凝望着身侧之人的睡颜。
    雅若睡态极佳，只见她仰面而卧，眉间舒展，唇边微扬，看上去恬静而安然，似乎正做着一个叫她忻悦惬意的梦。
    事实上，她的确沉浸在甜梦之中。
    梦里，她见到了已离世多年的母亲，见到了仍在安阳驻守的父亲，当然，还有伴在二老身畔的自己。
    以及……一个一直紧握着她双手的男子，那男子身上有好闻的白檀香气，总爱将她揽在怀里，最喜同她耳语。
    但，她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每每朝他望去，只能探到一片虚无……
    可梦境之中的她仍觉得欢跃，至少，可以让她暂时忘却现实的苦楚与悲戚。
    高子阳从未告诉过雅若，连日来他总会失眠，只有在她身边，他才能拥有一时半刻的安稳。
    其实，并非他不愿入睡，只是每当合上眼睛，他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梦境中，而那些层叠不断的梦境就好似在重映他不堪的过往一般，总能唤起他心底的隐痛……
    燃尽的烛灯早已失了热度，内殿之中徒留一片清冷寂静，好在皎月足够明亮，才能透过紧闭的门窗，朝殿中投映下一层浅淡的银光。
    高子阳借着这微光凝望着雅若，不时抬手隔空临摹着她的眉眼，他不欲真的触及到她的眉目，生怕自己的动作会将她惊醒，便只是这般重复更迭地抬手、落手，乐此不疲。
    他唇边挂着的浅笑不知何时已爬上了眉梢，眉目之中不加掩饰地流露着愉悦，可心绪之中却不单单只有愉悦，更多的倒是羡慕。
    他甚是羡慕她的安眠，想必她是比自己活得通透豁达的，否则怎么能在梦中都保持着这般恬美？
    “陛下，你可曾感到幸福吗？”
    高子阳耳畔的风声忽而远去，飘入耳中的是在二人临睡前，雅若突如其来的一句发问。
    “当然。”
    他笑笑，那笑似乎是为他语气中的笃定添上了些许不以为意。
    “何事？何种时刻？”
    睡前的雅若好似总是这般“口无遮拦”，总是叫他不得不触及真心。
    “刚与朕亲生母亲相认之时，幼时与诸位兄弟姊妹听老师说书时，初次狩猎得胜时，初次雕刻出得意之作时……”
    高子阳并未有所隐瞒，他口中所述的每一个时刻，都是他曾真切地感受到幸福的时刻。
    其实，如此细想而来，他过往也曾尝到过无忧无虑的快乐，而这些快乐委实不胜枚举，只是这些年来，他好似已将其抛诸脑后太久了……
    雅若静默着，含着浅笑等待着他的下文，似乎是注意到了他双眸之中隐约可见，又不同于往日的那种柔和。
    高子阳自是注意到了她目光中的探寻之意，可他已不欲再愈发深入地探访自己埋藏在记忆悠远处的往事，便微启双唇，将自己方才的停顿衔接起来。
    “我最快乐的时候，是我登基为帝之时。”
    高子阳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聪慧如雅若，怎会读不懂他眼中闪逝而过的心虚？
    这些年来，他并不快乐，亦对幸福感知甚少，这是他不想当着雅若之面承认的，他不想承认自己为了坐稳眼前的位置，曾沾染过多少鲜血，曾踏过多少人的尸首……
    他是阴狠不堪的，他必须得承认，可却做不到对她承认。
    “遇到我之后呢？”
    雅若敛起她一如既往的盈盈笑意，忽地满目认真，这让高子阳始料未及。
    但，他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开口回应道：
    “既见佳人，云胡不喜。”
    这是他的真心话。
    自从雅若出现，他便似乎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还能感知到真情为何物的自己。
    “陛下，希望你能一直欢喜。”雅若轻声道。
    高子阳笑了起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待他二人独处之时，雅若便不再称呼他为“您”，并且不再用“臣妾”自称。
    奇妙的是，他非但不觉逾矩或冒犯，反倒对她这样的改变很是受用。
    雅若接着又补了一句道：“希望我能一直让你一直欢喜。”
    那时，她唇边盛满了笑意，盈盈双眸之中传递着笃定，他便猝不及防跌入了她的柔波之中，心头怦然不休……
    高子阳凝望着雅若此刻的睡颜，思绪却不经意地跳转到她说那句话时的模样，霎时间，他的心跳复又乱了节奏。
    她一句话，竟然让我反复跌入两次，委实稀奇……
    高子阳心头默想，只道讶异，随即便微抬起一只手，轻按住自己的心口，只觉怀中的心跳温柔且有力。
    “你会让我一直欢喜的……只要我的身侧再无异己，再无后顾之忧……”
    高子阳对着熟睡的雅若低声开了口，声细若蚊鸣，目光却似利刃。
    那一天就快到了。
    高子阳在心中暗道，随后缓缓落下停在半空中已许久的手，侧身躺卧下去，合上双眼，一词一句地斟酌起昨夜他与终于现身的黛鼠之间的谈话……
    “司徒光之事可是你在背后捣鬼？”
    一与黛鼠相见的高子阳，顾不得假意寒暄，只想知晓事情原委，便直截了当开口发问。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难道不希望看到他永远消失吗？”
    酒肆之中，只得他与高子阳二人，黛鼠便未有以黑色帷帽遮面。
    毕竟，高子阳是这洛城，乃至整个北辰国唯一知晓她真实模样的人，曾经那些看过她相貌的人，都再已无法开口。
    而她之所以不担心他因此出卖她，是因为她二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是忠义爱国之士。”
    高子阳沉声开口，心头仍存着些许惋惜。
    “呵——好一个忠义爱国，不过偏偏他就是不爱君，甚至，还有可能弑君，这样的人留来何用？”
    黛鼠面带不屑，虽说表面上看来，高子阳是为她的上属，但她亦紧抓着他的把柄，所以她便从不曾俯首称臣。
    “所以，你这便是承认了？”
    高子阳并不恼她的言行，只觉眼前之人深不可测。
    “是他自讨苦吃，我不过是想为你铲平前路，免得叫他阻了我们的计划。
    倒是你，许久未见，怎的好似变了个样？莫不是因为那个突厥公主？”
    黛鼠戏谑着笑了起来，但眼底深处却仍是化不开冰冷。
    “忽地提她作甚？”
    高子阳有些不悦，他知晓自己却有改变，可这些改变他却并不感到威胁。
    “我不过是想提醒你，女人心海中针，当心勿要为女人迷了窍，误了前程。”
    黛鼠见过雅若，却并未料想到那个女人会有如此大的影响力，竟叫高子阳这等俨然泯灭人性的禽兽生出了恻隐之心，如此，便极易误事。
    “我当然知晓这一道理，毕竟我的好大哥曾经不就是败在了自己枕边人的手上吗？
    放心，我已有了前车之鉴，绝不会似大哥那般只顾儿女情长而掉以轻心，免得临死都不、瞑、目！”
    高子阳笑意未明，根本不屑于黛鼠所言，却刻意将最尾的三个字咬得很重，直至他在始终云淡风轻的黛鼠面上寻到了难掩的异色，才肯顿住。
    他丝毫不担心自己会重蹈高子成的覆辙，因为他在雅若身上找不出半点与狠厉、狡黠相关的痕迹。
    而他自身亦不会似高子成那般明知艰险却不悬崖勒马，最终死在了对身边人心存侥幸这一死穴之上。
    他与他不同，即便他二人身存同一条血脉。
    “勘察各方地形后的结果就在这卷书中，计划与建议亦一并列了出来，最终如何部署便看你的意见。
    今日已不早了，我先回了，如你做了最终部署，并决定于何时动手，再遣人来通知我。”
    黛鼠的神色确是倏地一变，但随即便又恢复如常，只听她一如往常地开口，仿若高子阳方才所言，不过是对空气自说自话。
    但，她掩饰得再好，却仍旧未能逃得过高子阳审识人心的眼睛。
    他察觉到她眼底那块化不开的寒冰似乎不见了踪影，留存其中的，是闪躲与避退。
    说罢，只见黛鼠将怀中的卷书取出，递与高子阳，而他才刚一颔首，她便闪身离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高子阳坐在原处，在一片虚无的暗色之中，一手持着卷书，一手端起酒杯。
    只见他小啄了一口酒，又冷嗤一声，随即对着夜半无人的飘渺空气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冷血无情惯了的杀手，原来竟然也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