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上)

    “王爷，今日可还要去南郊？”
    乔安眼见今日酉时未到天色便暗下来，冷风也呼呼刮起来的架势，心头不由存着一点希望。
    希望今日高子玦能不这么殷勤地往那据城距离最远的南郊跑，自己也能早些回家吃上他娘拿手的那道酸菜炖肉。
    “怎么？你今日有事？”
    高子玦的声音隔着马车帐帘幽幽地飘出。
    “倒、倒是没有，王爷去何处，属下便去何处……”
    乔安搓了搓将要扬鞭的双手，强压下脑海中层出不穷的热腾腾炖肉的画面，随即咽了口唾沫，支吾了一声。
    “噢，没有呀，原本我还想说让你今日早些回家与你爹娘好生用个晚膳来着。
    既然如此，那便先驾车送我去北市取些东西，接着去东面饼铺买些糕点，而后再送我去南郊，最后，你便去西市那边守着。”
    高子玦坐立在马车之中，透过那被寒风翻飞起的帐帘，望了望乔安听了自己此话之后不自觉颓然下去的背影，不由掩口葫芦。
    阿羽说得果然不错，乔安果真是个心中住着少女的彪形大汉。
    “属下……领命……”
    乔安略显委屈地回应了一句，已然欲哭无泪，满面颓唐与懊恼，腹诽自己怎的就不能咬咬牙说自己想回家吃炖肉呢！
    “行了，先去北市吧。”
    高子玦缓缓敛上眼皮，双手覆于双腿，端坐于座上，欲闭目养神。
    乔安未再多言，扬鞭便驾马飞驰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后，高子玦感觉马车渐渐慢了下来，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小憩这一时半刻，只觉眼前一片清明，心情也瞬间舒畅了许多。
    “王爷，北市到了。”
    乔安话音刚落，正欲为高子玦掀起帐帘，却见高子玦不知何时竟已落到了地面。
    “你先在此处候着，我去取个东西便回来。”
    高子玦吩咐一声后，便迅速闪身隐匿入来往的人潮之中。
    乔安应了一声，便又跳上马车，坐在车沿边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往来的人流，与街市上叫卖的各式小玩意儿。
    等了许久，眼见还未有高子玦回来的身影，乔安便欲去旁边的小摊上买个糖饼来解解馋。
    谁知正待他抬脚欲下马车之际，却偶然瞥见这马车停泊处的一座楼顶飞快地闪过两个人影。
    那场景好似是一人在逃，而另一人穷追不舍
    乔安有些诧异，本朝律法严明，明令禁止在人群聚集之处飞檐走壁，惊扰人群，若是被官府的人捉住，少不了被关个十数日。
    因此，正常人谁会在太阳未落西山，行人摩肩接踵的此时，在屋檐顶上追逐嬉戏？
    “这二人定是不同寻常……”
    乔安眯起双眼，随着那两道人影望去，嘴中不由喃喃一句。
    那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不消片刻便消失于视线，随后乔安的目光渐渐落了回来，而当目光滑过那幢楼之时，他蓦地一愣。
    那处正是前些时日，他与青羽二人夜探过的筒子楼！
    可否要朝那个方向追上前去看上一看？
    乔安在心头甚是纠结，凭借他在高子玦身前当职许久的经验来判断，这二人身上定然有异样。
    而且以他的直觉来看，他甚至觉着这二人兴许与那一众异族人，以及他们身后那个神秘的组织有关联。
    思虑良久，乔安终是未有向前移动一步，亦再无了吃糖饼的兴致。
    另一边，高子玦已在避过人群，闪入几条暗巷之后，来到一处半掩着大门的典当店铺。
    “这位公子，可是有何物需要来小店典当，抑或是来此看看有无有缘的物件儿？”
    高子玦一推门而入，便见店中老板自堆放着许多杂乱物品的案几上抬头望了过来。
    这店老板年岁不轻，发花鬓白，面容和善，只是目光中还透着几分痴态，想必是正忙于钻研案上的物件儿，突然闯入一个人来，还未来得及抽离。
    “冬日已临，唯念清风。敢问老板，此处可能买卖旧日里的清风？”
    高子玦噙起一抹笑，凝望着杂物之后的老者，目光一改往日对生人的疏离之态，仿佛眼前之人他已认识很久。
    “……”
    这店老板若有所思地复述一遍后，腾地站起身，不可思议地望向高子玦，干瘦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老师，这些年您可还好？”
    高子玦的眸中柔波流转，声音稍显哽咽。
    只见那名老者颤颤巍巍地自那杂乱无章的案几之后走出，一双明眸挂在满布皱纹的皮肤之上，瞧来炯炯有神。
    “你是……阿玦？”老者的声音低哑，透露着试探意味。
    冬日已临，唯念清风，这一句话是他从前还是太傅之时总是挂在嘴边的话，能知晓此话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他曾亲手教授过课业的皇子与公主。
    如今大皇子高子成已然不在人世，三皇子、五皇子从前便与他不甚亲近，定不会费力来寻他。
    而从前与他最亲近，亦是他最为疼爱的二皇子高子阳却定对他心存怨恨，不愿再见他。
    再除开那几位公主，剩下的，便只有九皇子高子玦了。
    “是我。”
    高子玦快步迎了上去，扶住这名老者，生怕他脚下一个不稳便会跌倒。
    不过过去十数年，眼前之人与他记忆中的模样便早已大相径庭。
    他的模样早已不复当年的矍铄抖擞，只是那一双有神的眼睛让他还能与记忆中的人对应起来。
    “竟已长得这么大了……”
    老者握住高子玦的双手，双目之中停驻着些许恍然。
    那时候，高子玦比他的诸位兄长都小上了太多，虽常来自己的授课之地，却因年岁尚小，又不喜问询问题，自己与他亦并不算熟稔，却没成想最后寻到自己，还念着旧情的人竟是他。
    “老师，这些年，您一直在此处？”
    高子玦环望一圈这间规模并不大，光线还十分微弱的典当坊，心头不由涌起些许酸楚。
    这名老者原本名唤禺心，时任辅弼官，德高望重，先帝对他赞赏有加，便让他亲自教授膝下的儿女。
    可就在先帝大规模清剿异族人的那一年，他却不知为何忽地被削了官职，贬为庶人，发配边关。
    这些已然过了十数年的前尘往事，由于当时年岁轻，高子玦并未有太多记忆，他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可谁知天意却让他在此时寻见了他。
    看来，那些存在了十数载的谜团注定只能由他替自己揭开了。
    禺心老者点了点头，目光逐渐变得悠远。
    “原以为会背井离乡，客死边关，幸而得你娘她网开一面，瞒住先帝，替我易名换姓，我才能留在这洛城之中，苟且偷生……”
    “怎会是苟且？
    这些年来，您一直默默为追风者提供情报接头点，不光如此，您还为他们提供住宿与膳食，为情报传递制作专用的机关竹笺，若非有您，追风者哪会数次化险为夷？”
    高子玦心头五味杂陈，他虽不知从前究竟发生过何事，
    但眼见自己的授业恩师哪怕沦落至此等孤苦无依的局面却仍以一己之力暗中助力追风者的行动，心头还是未免会升起良多感触。
    “不过是为了报恩，为了赎罪罢了……
    话说回来，你能将追风者发扬光大，除了搜集线报外，还惩奸除恶，想必你父皇与大哥泉下有知，定然生慰啊。”
    禺心老者隐去眉目之间的怅然，随即挽起一抹欣慰的笑意，伸手拍了拍高子玦。
    “保护百姓，本就是我高家之责，不论在明，还是在暗。”
    高子玦凝睇，沉声回应了一句，却是言不尽意，其意无穷。
    果不其然，禺心老者闻言，面上神色倏地一滞，而后缓缓垂下耷拉在眼眶下的眼皮，目光中隐约带着失落。
    他自是明了高子玦此言何意，这些年来，他虽足不出户，却也是对朝政之事有所耳闻。
    他知晓高子阳未即位之前的种种残忍作为，亦明了百姓对高子阳怨言颇多，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在高子玦面前提及他。
    他是自己这些年来，始终不敢触及的痛点。
    他太像自己早夭的儿子了，所以从前教授课业之时，他便对高子阳青睐有加，亦对他最为关照，而他亦将自己视为除生身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
    可……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你所言甚是，不过，你是如何发现我便是禺心的？”
    禺心老者将话题转移开来，不欲在这之上多言。
    高子玦知晓欲探出当年发生的种种，委实着急不来，瞧禺心的模样，定然是不会这般轻易将那段影响了他半生的往事轻易道来，那他能做的，便只有等。
    “此事还多亏了南宫将军，他曾送给我一封十余年前的旧画，那幅画便是出自您老人家之手。
    我是见画上的梅花与您雕刻在这传信竹笺之上的梅花神形惧似，才做此推测，寻来了此处。”
    高子玦将自己昨夜看画时偶然间的发现如实讲与禺心老者。
    “哦？我自己倒还未有发现我画梅花竟还画出了特色。”
    禺心老者闻言，不禁笑起来，面上的皱纹层层叠叠，更显岁月流经的沧桑。
    “您画梅花，花瓣最后一笔皆是力道最大，且皆呈下垂之态，而不似寻常人作画那般向上一笔勾起。”高子玦亦挽起笑意，解释道。
    禺心老者身形一晃，眼底忽地升腾起水汽，耳畔竟传来那隔了十余年也未曾响起的声音：
    “老师，您画的梅花看起来甚是与众不同，瞧来更具历经风霜过后的清韧，不知何时您能将这技法教与我？”
    阿阳，怕是此生老师再无时机教与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