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一半

    【数日前】
    “从前，在一个小村庄里，有一个被遗弃的小男童，他的箭术非常厉害，但没有人知道。有一天，来了一伙强盗，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小男童爬到了高高的树上，想亲眼看着强盗们屠杀那些伤害过他的村民。”
    “但看到第一个被杀的人之后，他就忍不住出手了......”
    一柄锄头被扔到坟前，哐当一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白凛轻笑一声，索性躺靠在坟头。
    “还真是无趣啊，浪费诸多时间，和你说这些事情。”他看了一眼墓碑上刻着的名字，灼灼烛火下，王慕欢三个字，让他不禁有些好奇。
    月明星稀，白凛借着月光，掘开了王慕欢的坟头。
    “温一邺简直令人作呕，居然让我来干这种事。”他边挖边自言自语道，直至天将明时，才终于翻开了那硕大的红色棺木。
    将尸体盗出，他又重新阖上，耐心地将坟头还原。
    “呼......”
    已经是精疲力竭的白凛长长嘘出一口气，正要拿起坟头的果子充饥，身后却忽然响起了略带懒散的声音：“这是......哪儿？”
    这一声疑问，仿佛少女午后休憩醒来，泛着甜笑的轻问。
    他刚要咬下那一口，却是停了片刻，但又一瞪眼，狠狠咬了下去。转过身，王慕欢就坐在逆光处，满眼天真。
    她的身后，朝阳缓缓升起，仿若新生。
    “大叔，你是谁？”王慕欢又问了一句。这回她缓缓站起了身子，微微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竟恍若在梦中一般。
    白凛耐心啃完了果子，才抬头扫了她一眼。他拉过王慕欢的手，发现她的脉象虽然微弱，却是在一点点恢复中。
    “你......”王慕欢下一句话还未出口，他便挥手将她打晕了。
    【常州】
    由于事出突然，白凛并没有来得及向温一邺禀明情况，只得将王慕欢藏了起来。
    但同她相处的几日里，他才惊讶地发现，王慕欢的记忆只停留在了小时候。她似乎是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变得有些畏畏缩缩。
    那日虎啸山庄同玄青门一战，沈寒瑶使出谢家的招数，让他颇为震惊。他已经调查到，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当年老药师救下的谢家人。
    远离了公告栏处，王慕欢任由白凛牵着，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只是路过一座府邸前时，她原本平静的眼神，忽然起了一丝波澜。
    “赵府。”王慕欢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白凛顿住身子，挑眉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赵府，正是此时，身后的王慕欢却忽然挣脱了他的手，朝着路对面的那扇红门跑去。
    她是记起了什么？
    白凛还未来得及细想，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从不远处横冲直撞而来，眼看就要撞上了王慕欢，幸而白凛眼疾手快，冲上前去将她抱到一边。
    两人跌在地上滚了几圈，王慕欢额头磕破皮肉，渗出星点血迹。
    那马上之人急忙勒马，却是在马上破口吼道：“不要命了！竟在行军道上冲撞！”
    此人正是先前去了边疆的赵家二公子，帝国的大将军，赵义释。他此番打了胜仗，回京问赏，方从宫中回来。
    “将军......”身后一队小人马这才跟上来，在后边喊着。
    “小妹身患癔症，方才多有冲撞，还望将军见谅。”白凛说着将王慕欢的头往自己身上按去，又牵着她跪下行礼。
    “嘁。”赵义释抬手一扬，翻身下马。身后的亲信已经跑去赵府叩门，不一会儿，伴随着略微沉重的响声，赵府的门被两个家丁缓缓拉开。
    王慕欢抬头，不住地朝那方张望，目光却是正好迎上了走过来的赵义释。
    “你是......”
    那双眼睛太过熟悉。赵义释脑海中幡然回想起第一次在赵府见到王慕欢时的情景。
    这个人，在某时某刻，也曾撞入他的心怀。只是当时的他，更多的念想寄放在荒蛮的战场上。
    “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府上药。”他竟不知是糊涂还是心动，本只想开口敷衍两句，却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不必了。”白凛推开赵义释伸出的手，低头对缩在他怀里的王慕欢道：“无双，我们回家。”
    两人起身，又低头行了礼，这才离去。
    赵义释望着渐行渐远的两人，陡然间眉头紧缩。身后赵蓦霖从府中出来，隔着老远就喊道：“二哥，你回来了！”他连着叫了几声，赵义释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盯着王慕欢的背影痴呆呆地看。
    “无双......”赵义释念叨了一声，直到赵蓦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他才恍然回神，敷衍地应了句：“三弟。”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赵蓦霖循着他望着的方向看去，只有三三两两稀疏的行人，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迟些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共进晚饭时，赵义轩同沈寒瑶正好从玄青门回来。赵义轩自然是听到了消息，才急忙往府上赶回来。
    赵义释抬头看到沈寒瑶的瞬间，手上夹着的菜啪嗒一下落在碗中。
    他忽然记起来，今日那个叫无双的丫头，正是穿着和沈寒瑶一般的衣服。难道说，她是玄青门弟子？
    “三弟！”赵义轩激动地喊了一声，但赵释霖却有些心不在焉盯着沈寒瑶看，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起身行了礼，回应道：“大哥。”
    “大哥。”赵蓦霖也跟着行礼喊了一声，又看向沈寒瑶问道：“怎么阿瑶也一起跟着回来了？”
    赵义轩站在司马泷身后，握住她的手解释道：“一来，泷儿生产在即，她又不适应住在山上，我便想让寒瑶跟在她身边，也好让我放心点。”
    “二来么。”赵义轩看了赵蓦霖一眼，继续道：“也省去你二人的相思之苦。”
    赵蓦霖听后尴尬一笑，却是不再言语。倒是赵义释忽然开口问了沈寒瑶一句：“你这身，可是玄青门女弟子的衣装？”
    沈寒瑶点头道：“正是。”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准确来说，是药谷女弟子的装扮。”
    赵义释听后，点点头，思索片刻，方又问道：“你们药谷，可有叫无双的女弟子？”
    此话一出，赵蓦霖和沈寒瑶皆是心头一震。
    药谷中，没有名叫无双的女弟子。但却有一个身份曾经是谢家人，名叫谢无双，已经死去的王慕欢。
    沈寒瑶本能地对这个名字有不一样的敏感度，当下脸上的神情便将她出卖了。赵义释见状又追问道：“可有？”
    赵义轩却惊讶道：“二弟为何突然打听药谷的人？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难道是他一路回来，已经听到什么消息了？
    赵义释却是垂头道：“没有便罢了。”
    沈寒瑶和赵蓦霖对视了一眼，事情似乎变得有些复杂了起来。起初，这件事情，只有老药师和云无修以及赵蓦霖知道，但如今已经是众人皆知。
    “最近门内出现了重大变故，我想你可能一路回来也有所耳闻。方才你打听的那个名字，我们却是误以为，你在打听谢家人。”赵蓦霖解释道。
    赵义释酣然一笑，却是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久没见着女人，魔怔了。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招呼赵义轩坐下一同喝酒。
    酒过半巡，又畅聊了自己在边疆所遇。只是，觥筹交错间，今日所遇那女子的身影，却是在眼中挥之不去。
    直到饱腹微醉后，赵义轩才命下人将赵义释扶回院中。
    夜间，赵义释心有思绪，在自己院间抬头仰望皓月长空，感叹自己多年来孤身一人，无人伴在身侧。
    【城郊】
    白凛一路上总想起之前在常州城郊杀疯了的那个沈寒瑶，想起那日在玄青门使出谢家剑法的沈寒瑶。
    她如此卖命，难道只为从玄青门门内拿到谢家剑谱？但她拿到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他看着柴火堆子旁，靠在树根上睡着的王慕欢，总觉得，这些所有发生的事情，已经越来越接近他想要的找到的那个真相。
    但，还缺少了一个必要的联系。如果他想知道这其中的因果，或许只有从王慕欢身上下手。因此，他便又改道回了常州。
    是夜，赵义释转转反侧，难以入眠，便又起夜准备去坊间寻些乐子。正是他□□出了来，还未走远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恰巧在府前勒马。
    月光下，王慕欢立于赵府门前良久，只觉脑中闪过星点片刻的回忆，却怎么也拼凑不完整。
    “慕欢......”他从墙的另一侧冲出来，急急喊了一声，白凛见状，马上将王慕欢拉上马。
    匆忙之间，赵义释追赶上去，只徒手扯到了王慕欢蒙脸的那方丝帕。下一刻，他整个人跌在地上，眼看着两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慕欢！！”他重重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听到那一声呼唤的王慕欢，身体中潜藏的记忆像是突然被释放了出来，原本怯懦不堪言的她，却忽然恢复了行动力，自己从马匹上直接挣脱，朝着赵义释的方向奔去。
    白凛对于她本就没有多少防备，当下自然有些措手不及，未能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那方，赵义释手中握着丝巾，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王慕欢自那段漆黑的路中跑了出来。
    这段行军道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晃荡着，而王慕欢宛若当年少女的模样，没有一丝改变。
    “蓦霖......”
    她口中轻唤着这个名字，却是直接越过赵义释，跑到了赵府门前。
    赵义释看着她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瞬间，忽然感到心中潜藏多年的爱与遗憾，在那一刻尽数消弭。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扣响那一扇门，只是站在门前呆滞了片刻，听到马蹄声时，反而转身拉过白凛的手上了马。
    临行前，她低头对赵义释交待道：“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这一夜，原本在睡梦中的赵蓦霖似感应到什么一般，结束了一个冗长的梦后，猛地从床上坐起。
    第二日清晨，赵义释被召回了军中，离别之前却是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目光打量了赵蓦霖许久，但直到他骑上马离开的那一刻，也始终只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另一边，王慕欢的记忆已经断断续续在恢复。
    比如此刻，白凛便是直接问道：“你可有想起什么有关谢家的事情？”
    “我不是你要找的谢无双。”她的目光清澈而纯真，没有掺杂半分市侩的杂质。
    王慕欢淡然一笑：“那时候，我和小姐为了躲避杀手，互换了身上的衣物。本以为会代替她死去的我，却阴差阳错被救起。”
    白凛看着她，张了张嘴，半天吐不出一句话。先前在谢家祖墓中，他推测出谢家出逃了一男一女，应当是谢家兄妹。
    可现在，王慕欢告诉他，谢无双早就已经死了。
    而沈寒瑶又得到了谢家剑谱。这一切的指向，都只有一个而已。
    “当年活下来的谢为玉，究竟去了哪里......不对，他！他就是谢为玉！”
    白凛恍然大悟，激动得大吼了一声：“为什么！！”
    当真相被残忍的揭开，一切都理顺之后，他竟笑着笑着眼中泛起了星点泪花。这就是他一直寻找的，一直想印证的，有关于十二的身份之谜。
    而他自己，果真竟成了谢为玉复仇大计中的一枚棋子。
    “白大叔......”王慕欢扯了扯他的衣袖。她的心绪也如同白凛一般杂乱，恢复了记忆的瞬间，一时竟因着自己的身份，无法面对赵蓦霖。
    白凛回过神来，方正缓和了一下情绪，外方却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真是稀奇事，白凛也开始养女人了。”
    “如烟，你慢点。”在屋外的温一珩好心提醒道：“白公子的居所可能设有机关，你还是先叩门，报上身份才是！”
    外方的温如烟却是不理会这些，一把推开了屋门，果然两只冷箭从她耳旁嗖嗖飞过，若不是她躲闪及时，恐怕双耳已经被贯穿。
    温一珩对着已经打开的屋门敲了三下后，才开口道：“白公子，一珩和如烟来接你回山庄了！”
    听到声音的白凛还在犹豫间，两人已经入了院中。这间屋子不过是他临时起意找的一个场所，自然不会有什么精心的机关设计。
    那两道冷箭也不过是之前情急之下，随手做的唬人伎俩。
    白凛走到门前迎上二人，淡然一笑：“何事如此着急，还劳烦二位亲自来找我。”
    温如烟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却是打趣道：“你该不会就为了这个女人，一直耽搁着不回庄上吧？”
    温一衡拉过温如烟，低声道：“如烟......”
    温如烟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眼色，她看着王慕欢身上这套衣服，却总觉眼熟。当即转头和温一珩交换了个眼神，两人都想起来，这就是药谷弟子的装扮。
    “白凛在常州还有些事情，还请二位再宽限几日。”白凛拱手道。
    “什么事情，要和玄青门的人一同商量？”温如烟却是不依不饶。他们二人此行，本就是报着带不回，就将他除之而后快的心思。
    白凛是何等人物，自然早就看穿了二人心思，他本也就不打算回去了，便直接将桌子往外一掀翻，拉着王慕欢往外跑。
    “站住！”温如烟拔出长剑，飞身拦在二人面前。
    “你的武功有一半都是我教的，倒是好自信，居然敢拦在我面前。”白凛嗤笑一声，从靴子中抽出短刃。
    “他不是只会弓箭么？”温一珩大惊失色。
    “谁同你说他只会弓箭的？”
    门口此时竟又来了一个人！白凛和温如烟同时侧头，只见温一邺拄着拐杖，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
    “他们淮川镖局出来的人，可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个个都是从尸首堆子里爬出来的恶人。如烟，你且退下，不要这么冲动嘛，什么事情都还没发生，就对白公子刀剑相向，不符合礼数。”
    也只有温一邺才能说出这种前后矛盾，和自身做法完全不搭的话了。
    但白凛知道，目前的状况，他没有拒绝的权力。既然温一邺会开口，说明他一定还有利用到自己的地方。
    “这位小姑娘，是吃了鬼珠死而复生了么？”温一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盯着王慕欢看了良久，才露出满意的笑容：“真没想到，老药师的愿望还成真了。只可惜，他看不到你了。”
    “你说什么......”王慕欢还沉浸在烦乱的思绪中，尚且未能想到要回玄青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而现在，她又被告知了老药师已故的消息。
    温一邺摇头叹息了两声，施以同情的目光看着王慕欢，继续道：“你现在是不是很痛恨，自己从坟堆里被扒了出来。或许你原本醒过来，死在墓里，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哥!”温一珩有些听不下去，却是出口拦断了温一邺的话。
    温一邺看了温一珩一眼，仍旧是继续往下说，只是语气温和了些许：“我不知道你和这小丫头有什么渊源，今日我来，只是要求你帮我办这最后一件事，事成后，你想去哪，温家不再过问。从此江湖上再无白凛这号人物。”
    “不做。”白凛将短匕握紧几分，头也不抬地应道。
    “杀了他。”温一邺转过身，身后的黑衣人将屋子围住，温如烟也露出了兴奋的眼神。
    她是好战的，亦是争强的。
    只有强者，才能配得上云无修那样的人物，这是根植在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若今日能逃出去，便做你自己想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吧。”白凛粲然一笑，对身旁的王慕欢叮嘱道。
    刀光剑影间，王慕欢不过三两招，便被擒到一旁。温一邺还要利用她来对付玄青门，自然是不会伤害到她。
    白凛将眼前的黑衣人，当成了曾经在淮川镖局接受训练时，插着的稻草人。身上的血浸透了衣物，血肉模糊间，他已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正是意识模糊间，他重重倒在地上，余光中瞥见一个黑衣女子手持长剑，朝这里飞奔而来。
    “十三......”不，她不是十三，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自己的人生，她是沈寒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