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世初见

    几缕初春的暖阳从小窗中透过，倾洒在略有些阴暗的殿内，投射出一片飘荡的浮尘。
    内室只开了一扇窗，纵然外面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这殿里却仍旧昏沉得很。上首整齐摆放着上百个牌位，周围常年燃着蜡，幽幽的烛光轻轻晃动着，显得有些许压抑。
    云城跪在下面的蒲团上。
    “先祖恕罪，先祖恕罪......”
    念叨了半晌，她轻叹一声，起身将手中的香插在香炉内。
    从前借尸还魂，前生今世的话本子看得不少，没想到她竟也成了书中人，一朝重生，回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
    云城有些许郁闷，她自己觉得死之前那一番话可是说得轰轰烈烈气势凛然，心底里还暗自窃喜了一阵。没想到在祖宗眼里竟那么窝囊，竟气得又将她送回来重活一遍。
    不过想想也是，堂堂长公主追个男人追了十几年，不仅没追到手，还把自己搞成了整个大梁的笑柄，皇族几百年都没出过比她还丢人的后辈了。
    云城又一屁股坐在蒲团上，看着光泽莹润的牌位，怔了半晌。
    “我死后，也不知容清如何了。”
    “皇叔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但毕竟我自刎于众，他也不能那么容易定容清的罪，不然如何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众口。”
    殿内无风，烛芯忽然噼啪一声响，惊了她一惊。
    云城眨巴着眼同那火烛对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祖宗，你这是在骂我死不知悔改？都死了还对人家念念不忘。”
    烛芯晃了一晃。
    云城甚是无奈，“放心吧，不会再这样了。”
    蜡烛又左右晃了晃，像是对她的话嗤之以鼻。
    “公主，公主。”夕颜在外室唤她，“快些，开宴的时辰到了，陛下已派人催了多次了。”
    “好，这就来。”
    云城起身整了整衣裙，又回头看了眼牌位，垂下了眸，轻声道：“祖宗，我说真的，都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样也该清醒些了。”
    “总不能永生永世都栽在他身上。”
    —
    今日花朝节，皇帝在乾宁宫宴享百官，君臣同乐。
    春花初绽，争奇斗艳，一派其乐融融。
    云城觉得自己身为长公主，理当体恤臣下，为免朝臣宴席半途还要起身行礼，便极其低调地随着内侍从席座后绕过。
    “皇......皇姐？”云川蓦地睁大了眼，“你怎么这副打扮？”
    她扯扯衣襟，笑了，“怎么，不好看？”
    云城今日穿了件桃花烟罗衫，高挽的飞天髻上斜斜插着一只金镶玉石凤簪。略施粉黛的脸上眉如远山，唇似樱颗，眉心间的桃花钿秀美不失端庄。
    云川咂咂嘴，“自是极好看的，艳丽之色与你最为相称。”
    她凑近悄声道，“只是，自你瞧上容相后便一根筋地非要同他一样穿那素色衣衫，这都......”云川歪着头笑，“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又忽然换回来了？”
    云城大剌剌地一屁股坐在座上，得意道：“自然是因为你皇姐我，瞧不上他了。”
    云川：“？”
    “本公主如花似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个大美人看上他，是他三生有幸祖坟烧了高香。”她晃着手中酒盏，“我瞎了眼看上他，难不成他也瞎了眼？”
    云城忿忿，“他还真把自己当成是天仙下凡了？就容清那样子，合该端盆水自己照照，才不会如此没有自知之明。”
    她狠狠出了口恶气，心情大好。
    云川的神情有些微妙。
    “殿下所说甚是有理。”
    身侧蓦地冒出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云城身子一僵，好不容易夹在嘴边一个肉圆“啪”地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了旁边的座下。
    她眼珠转了一圈，瞥到一角白衣。
    云城僵了一僵，蓦地没了方才的底气。
    容清一身白衣，独自静坐着，如同从江南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眉目温润，气度清韵。
    真真是个谪仙一般的人。
    他修长的指尖点了点酒杯，浅褐色的眸子看向她，轻笑，“殿下的学问长进了。”
    “你......”
    云城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被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噎住了。
    颜面扫地的长公主殿下狠狠瞪了他一眼，将气撒在了候在一旁的随侍身上，“这席位是怎么排的！”
    她现下的脸色黑得如同锅底，只差头上冒烟便能自燃，七窍生烟也大抵如此了。
    云城上辈子能抵住各方压力勇猛追夫，这凶悍自是不必说，她从小到大的事迹都被百姓们听了去，专用来吓唬家中不听话的小孩。
    “回......回殿下，这是您吩咐的。”随侍哆哆嗦嗦地道，心里叫苦不迭，之前宴席没将他二人排在一处公主要黑脸，怎么现下还要生气。
    他欲哭无泪，这差事，往后说什么也不办了。
    “我吩咐的？”云城声音蓦地拔高，柳眉倒竖，心想本宫刚死而复生何时吩咐过你做这种事，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她刚想开骂，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追容清时好像是干过不少这等这以权谋私的事，于是这气不上不下地憋在喉咙里再骂不出来了。
    她十分郁卒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随侍一溜烟已没了踪影。
    云城：“......”
    容清晃了晃手中酒盏，酒水清澈，倒映出他带着笑意的眼眸。
    长公主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想吃东西，此刻桌上油亮亮的炙鸡香气扑鼻，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云城行事做派向来没有一丝一毫贵族皇室的气派，倒和那市井小民不相上下，父皇母后朝臣诸侯早已对她教导多次，却于事无补。
    最后索性也懒得管她，由得她自生自灭。
    不拘小节的长公主平日里粗俗得很，只是每每一到容清的面前那必是端庄优雅到极致，一举一动都不能再规矩了。
    所有人对她这种行为极为不齿。
    云城昂起头，理直气壮，这叫女为悦己者容！
    长公主殿下想必早已将这话抛在了脑后，她豪放地将袖子挽起，扯了只鸡腿，刚要张嘴却觉出一道目光。
    她扭过头，和容清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云城手一抖，登时便要将鸡腿扔下摆出端庄的做派，可随即转念一想，本公主都重活了一遍，怎的还让他拿捏得死死的，于是更为气恼。
    云城咬了一大口肉，挑衅地冲他挑眉。
    容清的目光落在她蹭了油的嘴角上，好脾气地笑笑，收回目光。
    她吃得不亦乐乎，却蓦然发觉原本热闹的大殿之上不知何时静了下来。
    云城疑惑地抬起头。
    百十道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二人，云城一愣。
    云川坐在她身边，撑着脑袋笑眯眯地道：“皇姐，大臣和诸侯们已看了你们半晌了。”她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真是极为精彩的一幕啊！”
    她凑到云城耳边，惟恐天下不乱地道：“想必皇叔们甚是欣慰，侄女终于给他们长了一回脸。”
    云城：“......”
    —
    “容相。”
    散席后，诸侯们看着云城叫住容清，老脸又黑了，本以为侄女总算想通了不再为了个男人打算丢光云家的脸，现下看来......还是老样子。
    “殿下。”容清微微颔首。
    三月春花渐次醒，桃花开得正盛。
    他看着眼前之人，眸色缓和，“殿下今日甚美。”
    云城愣住，“你说什么？”
    “人若桃花。”容清笑笑，伸开掌心接住了一朵飘落下来的桃花，展开在她面前，“花赠美人，聊表寸心。”
    云城微怔，随即讪笑两声，“若不是本宫站在容相面前，倒真是不敢相信这话竟是容相亲口所说。”
    她眸光落在那朵浅粉色桃花之上，伸手拈起来。
    “聊表寸心......容相的心意又是什么？”
    她的指尖不经意地划过掌心，容清微颤了一下，随即便不着痕迹地放下手。
    “自是微臣与殿下的君臣情谊。”他淡声道，“您唤微臣可是有何事？”
    云城看着那朵桃花笑笑，极其随意地轻嗤一声：“也无甚大事。不过是从前年纪尚小不懂事，叨扰容相许久。如今本宫也想通了，同你说一声，从今往后你莫要再误会什么。”
    她手一扬，将手中的那朵花掷向空中。
    微风吹过，身旁桃树的花般纷扬而落。
    云城满意地笑，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她上前一步，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肩，“本宫的驸马当是这天下最好的男儿，容相，你还差了些。”
    “是么？”容清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他眉眼浅淡，神色无波地轻道：“殿下折煞微臣了。”
    他似是不愿再多说，俯身一礼，“微臣尚有要事未处理，先行告退。”
    “好。”云城笑意晏然，挥挥手，“容相自便。”
    容清走后，她回过头，却发现诸侯们热泪盈眶，嘴角都咧上了天。
    云城：“......”
    “川儿，走了。”她向云川招手。
    回到寝宫，云川忍不住了，面色忧虑，“皇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无事。”云城道，“怎么这样问？”
    云川犹豫了一阵，秀眉微蹙，“你从前是那样喜欢容相，怎么忽然......皇姐，你别瞒着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云城拉着她坐在榻上，“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她看着云川，轻声道：“有些人，有些事，不是能强求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我累了。”她笑笑，“不想再追着他跑了。”
    春风拂面，暖洋洋的，舒服得紧。
    “云川。”她怔了怔，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要记着，任何人都不及你的安危重要。”
    “皇姐，你说什么呢。”云川疑惑，拍拍她的肩，“别想那么多。”
    云川琢磨了一阵，认为她现在深陷情伤不能自拔，安慰道：“你也不必伤心。容相虽好，可天下这么大，比他要好的儿郎多的是。”
    “过几日我陪你在世家子弟中选个好样貌的，做驸马怎么样？”
    还未及她说话，云川又道：“等过些天皇叔入京，我同他说说，要他为你挑几个会伺候人又样貌俊俏的给你做面首。”
    “我保证，用不了多久，容相保准被你忘得干干净净。”
    云城：......这倒是也不必。
    她笑得十分无奈，拍拍云川的脑袋，眸带怜爱，却忽地一愣，“你方才说什么？哪个皇叔入京？”
    “自然是五皇叔。”云川不明所以，“他是最疼你的，为了帮你追到容相可是想了不少办法......”
    云城掩在袖袍下的手蓦地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