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二十三】机械手指间的头发

    悉数查清资料后，我走出仓库，才发现我的车就停在外头。
    DF05抱着手，坐在副驾驶座，虎视眈眈地朝这边看。
    我有些心虚地走过去：“怎么还在这呢？小路坏了？”
    小路的屏幕，跳出曲折的一条蓝线，诉说被冤枉的委屈：“16：23已从花溪街返回。”
    花溪街，杨晨依的住处。
    我下意识看向DF05，而她异常沉默。
    前座被霸占，我灰溜溜地打开后座门，试图说话缓解尴尬的气氛。
    天知道，为什么我和两个机器人之间，还会产生尴尬：“你去了花溪街？怎么做到的？”
    “智能联动系统。我侵入了HJ034的控制系统，拿到指挥权限。”
    智能联动系统，似乎只能对同型号的机器人使用。
    他们是相差五年的两代产品，怎么可能？
    我有些迷茫地回忆着，时间过去太久，就算是自己的设计，也记不清晰了。
    “那你……为什么还回来？”
    “我感到困惑。”DF05缓慢地说。
    从小路复述的行驶轨迹中，我大概知道了事情原貌。
    车子开出公司，就顺着DF05设定的新路线驶去。
    她继承了我的性格，指挥小路横冲直撞，一路不带刹车，半小时就到达目的地。
    DF05下车，朝眼前的屋舍走，正逢杨晨依出门。
    她挽着丈夫的胳膊，笑得像孩童，抬头看见DF05，表情在脸上僵死，第一反应是抓紧了丈夫的袖子。
    后来，DF05重新坐上车，指令原路返回。
    “为什么？”我不解。
    “我到依依家第一天，就读了她的日记，我的看护系统判定，这样做有利于她康复。2028年4月1日，依依日记——”
    DF05的声音突然转变成童声，“今天，爸爸妈妈说要分开住，妈妈买了一个棕色的熊娃娃，爸爸带了好多巧克力，问我要哪一个。”
    “我既想要熊娃娃，也想要巧克力。可是爸爸妈妈说不行，一定要选，我好苦恼呀，只好拉着妈妈，让她帮我选。”
    声音又转回正常：“分析判定，依依潜意识里依靠哪方，就会做出拉扯动作。我已被放弃。”
    看来，这个机器人在我当初设定的程序以外，又自主学会了太多东西。
    “你被送回厂，是因为遭到王宇侵犯，启动防御系统伤害了他，对吗？”我问。
    DF05一言不发。
    “为什么宁愿被冤枉，也不把真相告诉杨晨依？”
    “系统判定，保持沉默有利于维护依依的家庭关系。”
    “你真是太智能了。”我摇头。
    “那我为什么还会被放弃？”DF05转头看向窗外，层层叠叠黄色的风浪，倒映在她眼里。
    “我也想知道答案。”我自嘲地笑了笑。
    DF05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了毫无感情的机械声：“系统指令：机体与杨晨依解除持有者关系，持有权转让为——制作者陈答非。”
    ……
    尽管我最初就想把DF05弄回家，但如今她真的跟我回来，我却浑身不自在。
    今天早上，是被电视声吵醒的。
    DF05把电视开到最大声，端坐在沙发上，家里吸尘器洗衣机等电器都在运作。
    电视里播放着“人体臭氧层”销售火爆的新闻，主持人尖细得如同划玻璃般的声音，逼迫我从床上跳下来。
    “大清早的，你干嘛？”我怒瞪着DF05。
    “你还有七分钟时间准备。系统分析，今天再迟到，就会被免除这月工资。”DF05表情淡然。
    我一怔，反应过来，迅速奔向洗浴间。
    匆忙洗了把脸，我在床铺上寻找昨晚脱下来的T恤。
    DF05拎着一套熨烫妥帖的西装，走到我面前。
    一只手臂伸展着，上面挂着十几条颜色各异的领带：“推荐搭配：SE西服与深色条纹领带。”
    “这是什么？”我皱眉。
    “系统查询，你喜爱度最高的服装。”DF05露出一个标准的机械笑容。
    “你见过哪个修理工，打领带工作的？把我的T恤交出来。”
    “喜爱度低的衣着，已在一小时前全部销毁。”
    “……”
    我终于知道，我刚在浴缸里看见的一堆布条是什么了。
    托她的福，我最终西装革履地踏上车。
    少了DF05的指挥，小路又回归温吞的不超车状态，气得我扬言要拆了它。
    午饭时，我把这段波折告诉胡吉。
    他嘻嘻哈哈笑着，安慰我：“行了，就当回忆青春呗。你今天这一穿，好像回到五年前。那会儿你就是这样，穿得人模狗样，说话咄咄逼人。”
    “把整个部门骂一遍，然后自己上手做一个最漂亮的。所有人都看着你，都信你，我就跟在你后面，看你跟发着光似的。”
    这样想想，这套西装是我五年前最常穿的。
    它陪我征战四方，度过了无数个制作DF的夜晚。
    那时候，我坚定地相信，我和我的机器人会改变这个世界。
    可事到如今，我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和世界一起越变越糟。
    我心里有些惆怅，我已经好久没有发着光的时候了。
    食堂的大屏幕，放映着昨天沙尘暴的受灾情况，主动前往沙漠中心的机器人在不断增多。
    专家分析，这可能是某种预示，就像地震前蟾蜍集体搬家一样。
    听到这个消息，许多人抬起头来看屏幕。
    但很快，视频切成了“人体臭氧层”的广告。
    这个项目风头正劲，抵御沙尘暴的武器，比沙尘暴灾害更让人激动。
    黄老头的脸，出现在镜头上。
    他红光满面发表演讲，说人体臭氧层已经研制五年多，为了救人民于水火，艰苦奋斗，如今终于成功，感谢社会各界支持。
    并亲自示范了人体臭氧层的使用方法。
    他吞下一枚胶囊，走出门外，立在狂暴的沙尘中，身体外圈显出一个蓝色的轮廓，沙粒打在上头，轻飘飘地绕过，飘走了。
    他像是被洋流运动包围的岛屿，不动如山。
    媒体对着这一场景猛拍，投资入股这个项目的其他几家科技公司负责人，正热烈鼓掌。
    专家在一旁煞有介事地分析：这是科技界通力合作的伟大成果，有了这项新技术，因恶劣环境而失望自杀的人群会骤减，人类又迎来了新希望。
    ……
    吃过饭，我和胡吉，各自奔赴工作岗位。
    新一批报废机器人传送到仓库，是从昨天的沙暴里捞出的。
    我费力地从废铜烂铁里，拎出一个还算完整的桶型机器人。
    他在断电时保持拢抱的姿态，后背的外壳，被沙浪打得坑坑洼洼，漏进满肚子的黄沙，前胸的外壳却几乎完好。
    我扳开他拢抱的双臂，在机械手指间，发现一根缠绕的黑线——
    是一根人类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