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何有益处

    “儿……儿臣。”林城断断续续道：“儿臣梦到……”
    蒙恬听他说话，在耳朵里就觉得是蜜蜂的嗡嗡一样，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儿什么臣？好好说话！”
    “我在好好说啊！”林城压着声音，戚戚然：“能说个什么玩意儿哟？”
    蒙恬心里哎哟叫娘。嬴政喝道：“扶苏，你到底在私语些什么！”
    嬴政气势慑人，声响如钟，又有旁边众卿瞩目，诸方压迫下，林城难免紧张。他一紧张，就有手足俱颤的毛病。摇摇摆摆地就像跪不住，看起来羸弱不堪，半点没有传闻中长公子的风度。
    蒙恬看他这糟破样，垂下头掩住表情，急道：“儿郎！出息呐！”
    林城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但脑海还算清明。
    “扶苏心中惭愧，原本不敢直言。但父亲问起，又不敢隐瞒。”林城深吸一口气，一脸悲壮地瞎编道：“扶苏梦见，父亲受高人指点而羽化成仙。儿臣……扶苏本应同喜，但一想到从此父子再难相见，不免心中悲凉。扶苏生此心意，实在惭愧！”
    那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起来实在可怜。
    右相冯去疾敛袖起身，悠悠道：“公子赤诚，一片孝心，又是大喜之日，陛下何必动怒，应当欣喜才是。”百官点头应和。
    嬴政脸色稍霁，说道：“蒙卿入席吧。”又看了眼林城，嫌弃地拂袖，示意他赶紧走开。
    林城如蒙大赦，让蒙恬给他搭把手。蒙恬便掐着他的胳膊扯了起来，又不忘将林城的鞋抱回怀里，相携退下。
    蒙恬头疼地嚷嚷：“我说你给站直咯！你往我这边倒什么？你骨头是软的吗？”
    林城说：“我吓的，腿软。”
    蒙恬道：“本将才让你给吓着了！本将以为你找你爹告状去了。我难得回京一趟，差点让你给搅出祸了！”
    林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情况，那本来就该是他的锅，就算告状也只是实话实说。
    两人退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蒙恬把鞋放下给他穿上，再把外袍穿好，终于有点模样出来。就是头冠松松散散地，蒙恬不好给他弄，他也不会弄。
    两人像经历过革命的宝贵战友，凑在一起贼兮兮的商谈。
    蒙恬问：“跑这么快做什么？慌慌张张地，连衣服都不穿。”
    林城欲哭无泪。他扫了眼自己身上，其实就是穿了外套和没穿外套的区别。只是他现在迷迷糊糊的，还有些怀疑不过是黄粱一梦。
    “唉，你不懂。”林城道：“待会仆射周青臣会出来拍马匹，说陛下如何如何英明，秦法如何如何有先见，郡县制是如何如何有益处。然后淳于越会跳出来反驳之，再然后李斯会跳出来再反驳之。”
    蒙恬说：“开什么玩笑？这宴会本就是用来吹嘘的，还有谁会那么没眼色来挑唆？书不好好念，跟你爹一样光想着成仙了？”
    他话刚说完，周青臣便站了出来。
    他朗声道：“秦国原本不过千里之地，幸得陛下圣明，平定四海，并吞八荒……”
    蒙恬：……
    林城犹如身遭雷劈，悲催道：“完……完了！”
    蒙恬一扯他衣袖，说道：“别急，还有淳于越。”
    周臣青话音刚毕，又有一人面色不善地站了出来，不客气道：“草民闻商周时代，君王因分封子弟而传国千年，陛下如今富有四海……”
    蒙恬：……
    蒙恬拍着他的肩道：“徒儿！可，本将答应收你为徒了！”
    林城恍若未闻，心中卷起飓风，翻看着记忆中的史书。先是焚书，然后坑诸生，然后他被赶至上郡，然后嬴政挂之，然后他挂之。都不用两只手，只要三根手指头。
    从现在算起，他就只够活三年了。
    林城举着三根手指头，在跟前晃啊晃。
    蒙恬忽然推了他一把，说道：“你爹在看你。”
    林城抬眼望去，果然和嬴政对了个正着。
    嬴政便说：“扶苏，你怎么看？”
    林城：……
    百官又看向林城，林城立在原地，同蒙恬大眼对小眼。
    蒙恬动动眉毛，表示你特娘怎么还不上去！
    林城小声道：“我腿软……还是软的。”他实在不想一个人在那儿跪着。
    蒙恬也是给他服了。很想罢手离去，但又于心不忍，高声道：“陛下，公子方才跑的急，扭伤了脚，末将带他过去。”然后搀着林城又回到了中间。
    两人又悲催地跪下。
    嬴政道：“随意畅言即可。”
    林城能怎么畅言？虽然历史已经证明了它的正确性，但焚书的源头，从来不是郡县制对不对的问题。
    他说是，嬴政怒，然后他被赶至上郡，然后嬴政挂之，然后他挂之。他说不是，应和李斯，然后焚书坑诸生，然后到上郡，然后嬴政挂之，然后他挂之。
    林城不禁有些忧伤。他只能选择要不要给李斯一个表现的机会吗？
    “儿……认为，百家争鸣，各有所长。蜂出并作，各引一端。方……方能促进共同进步？天下不变之理为变矣……有诸多争议方显……陛下圣明。”林城边说着边侧过头，深情地望着蒙恬。蒙恬亦深情地回望着他。
    林城越发没有底气，纠结着后面的话该怎么圆。
    他的大白话几次就要脱口而出，又给生生憋了回去。那到嘴边要溜个弯儿，溜了半天还溜不出来的感觉，实在是挠心挠肺。
    一个大喘气，他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陛下能顺应天道，勇破陈规，堪以典范，功德颂之。天下无不如是认为。”
    语毕林城长舒了口气，却听见旁边蒙恬也跟着长舒了口气。
    一侧正襟端坐的官员不冷不淡道：“殿下说全了好话。可惜好话未必是真话。”
    蒙恬接口道：“相爷何意？亲子儒慕亲父，哪来什么假话？”
    李斯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阴恻恻地笑了一下：“自在人心。”
    嬴政神色严峻。静静听着他说完，忽然唤道：“扶苏。”
    林城虎躯一震，应声：“臣在！”
    他原先一直软塌塌的，突然暴出一声巨喝，激得众臣打了个哆嗦。
    嬴政问道：“你咬伤舌头了吗？”
    百官低笑出声。林城老脸涨红。
    嬴政说：“你今日说话，怎么……”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林城心里很清楚，怎么说话都带着一股窝囊劲儿呢？林城低头，谁叫他一直如此。
    长公子的脸今天是丢光了。连带着皇家的脸都丢了。
    嬴政看着他，只觉得失望非常，又是一拂袖，将他赶走。
    “既然受伤了，就回去休息吧。”
    蒙恬不厚道，脸部抽搐，憋笑憋得幸苦，受命又提着他下去。
    蒙恬折服道：“你公子扶苏的名号，原来是跑出来的吗？”
    林城：“过奖过奖。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能跑。”
    蒙恬又再一次为他的厚颜无耻所折服。
    林城被打击得郁郁寡欢，这次不敢在殿内聊磕了，蒙恬直接将他交给候在外头的颜乐。拍拍手回去吃香喝辣。
    走了两步返折回来，安慰人道：“乖徒，赚了个师父，你还是不亏。先说好了，今天这事可不能算我的错。以后就算关系不好了你也不能赖我。都说君子一言，你不能反悔。”他说罢自己点点头，再接着道：“我明天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