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赎罪

    列车到达滇南省首府宁州已是大年初一下午四点多钟。他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一宿，第二天早饭过后，他坐上了开往雾蒙山区的大巴车。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绵延起伏的白云和蓝到极致天空。滇南的天空与别处的不同，那种蓝，能够蓝到令人心醉，如同画家泼上的浓彩重笔，晴朗而明净，空旷而高远。此时的心灵仿佛也感到格外的纯净。
    穿梭在公路上，映入眼帘的除了洁净的天空，就是山，放眼望去，山连着山，山挨着山，郁郁葱葱，不像北方的山，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气。滇南的山是透着灵性的，到处可见森林凝翠，鲜花怒放，飞瀑流泉。车走在公路上，似乎就是在山里转，一会儿山顶，一会儿山腰，一会儿又到了山谷，弯弯曲曲的山路真正称得上九曲回肠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比比皆是。
    此时正值早晨，可以看见从山谷里升上来的缕缕迷雾，薄薄的挡在你面前，好像是随风飘过的一块纱巾，又似仙女舞动的衣裙，故意逗你停留。
    如果人世间有一抹春色让人流连忘返，那一定是七彩滇南。滇南的风情如同一朵彩云追赶着另一朵彩云，一份情怀撞击着另一份情怀；云的南边，是彩虹的故乡。滇南的颜色如同一道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虹，彰示着五彩缤纷的灵气，流淌着千姿百态的动感。
    然而与美丽的景色不协调的是这里村庄的落败和贫穷。一路走来，都是破败不堪的简陋草篷房子，看不到一点点春节的喜庆气息。越往北走越加贫穷，有的人家窗户破了，甚至连门都没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走过，也是破旧肮脏的衣服，女的梳着凌乱的头发，皮肤晒的黝黑，背上背着竹篓。竹篓里放着木柴、玉米之类的东西。
    雾蒙山区是集民族地区、边远山区、贫困地区于一体，是贫困人口分布广、少数民族聚集多的连片特困地区。整个雾蒙山区，群山起伏，如浩海腾波；峡谷深陷，如刀切斧削；山中有山，峰外有峰，逶迤连绵，雄伟险峻。这里基本没有可走的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进万丈悬崖。而且夏季极易发生泥石流、地震、山体滑坡等自然灾害。
    又是十几个小时的一路颠簸，最后到达了目的地：滇南最北部一个贫穷的小县城。说是县城，其实就是一个小镇。正值晚上，田行健临时在一个即当旅馆又当家的地方住下。
    别的还好说，到了这里最头疼的就是吃饭问题。滇南的菜，不管哪里都是偏咸偏辣，唯一惊喜是它的汤，总算原汁原味，没有太多的调料。然而雾蒙山区却不同，这里的水全是雨水窖收集的雨水，时间一长自然变味了。多亏田行健从小吃苦吃惯了，再难吃的东西也能强行咽下，因为不吃根本没有力气去翻越崇山峻岭。
    其实田行健也明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然而仅凭他自己的能力是无法授人以渔的，对他来说，只能来到这里，联系一下当地政府机构，为破旧不堪的学校修缮一下房屋，为没钱看病的儿童提供一下力所能及的帮助，为上不起学的儿童帮扶至大学毕业而已。当然，帮也只能说是个别。虽然他觉得自己现在有些钱。可这些钱，在他心里是天文数字，在这里，只能是杯水车薪。
    他从来没觉得做这事有什么高大上，他也从未想过什么胜造七级浮屠，他只是寻求一种内心的解脱，心灵的慰藉。三年多的雇佣兵生涯，让他的心灵受到极大重创。虽然他受雇于组织，但无数的人，却真真切切地死在了他的枪口之下。每当午夜轮回，许多次他都在梦中惊醒。而这种痛苦，他却无人倾诉。即使面对黑衣人，他也没有说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的确是在赎罪，为了自己曾经的过往。
    对林亦秋的纠结，他并不在于她抛弃了他，也并不在于她让他脱离了钟爱的特种兵生涯，更不在于让他苦苦等待的时候，她早已成为了别人的新娘。他真正纠结的就是在这里。如果没有她，他去不了非洲，当然也不可能有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来到县政府扶贫办，然而这里已经放假了。好在看门的老大爷听说他的来意后，赶紧给扶贫办一位姓郑的主任打了电话。
    郑主任家离这儿不远，很快就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了。他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四方脸庞，脸上的皮肤粗糙而黝黑，好像几天都没洗一样。
    “过年好！过年好！我叫郑贵贤”
    郑主任一见面就握住田行健的手拜起年来。接着又热情地将他迎进办公室，倒上一杯热腾腾的水。
    田行健将来意说了一遍。
    郑贵贤点了点头，看着他问：“你想捐多少？”
    最初田行健想将全部积蓄捐出去，后来他感觉这并不是万全之策。如果全部捐出去之后明年怎么办？明年就要上学，无法再挣到如此多的钱。即使不上学参加工作，他也无法再拿出太多的钱来了。所以他必须想出一个钱挣钱的方法来，那样才能细水长流，也不至于让这里的贫苦孩子一年之后就断了念想。
    “我也没有多少钱，只是中了七百万彩票，想捐到你们这里。”
    郑贵贤吃惊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能捐这么多？”
    田行健知道他对他的话有些怀疑，于是说：“不用担心，我的钱都在包中的卡里存着。”
    郑贵贤这才点了点头：“年轻人，像你个人捐这么多钱的还真是不多。我们这里实在太穷了，没有办法，不过你这些钱还是能帮助许多人。”
    “但是我有一点，我的钱只能救急不救穷，首先是儿童和急需做手术的。而且我想知道我的钱如何才能知道最终落实到这些人身上。”
    “这你放心，我们会落实好每一笔资金的用途，我们有专门人员负责收集这方面的资料。你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和邮箱，我们会随时将这些信息反馈给你。而且你本人也可以随时过来了解情况，保证你的一分一厘钱都会落到实处。至于你说的捐助对象，我们也会尊重你本人的意愿。我们扶贫办有急需救助人员的名单，也有专门人员陪同你到各村落去了解实际情况。”
    “这次我之所以亲自来，就是想实地看看你们这里的情况，以便以后有钱了再次过来。”
    郑贵贤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这个年代，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的不多了。谢谢你！”
    接着，他拿起电话：“小李，你抓紧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大过年的，还打搅你们真不好意思。”
    “行健兄弟，你这说的哪门子话？说实话，这里太穷了。能够接待像你这样的贵客，即使不吃饭不睡觉我们也高兴呀！”
    说话间，小李就推门进来了。郑贵贤赶紧为田行健介绍说：“这就是小李，名二娃，父母早死了，上面还有个瘸腿的哥哥，是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最主要的是小伙子灵头，爱学习，普通话讲得不错，是个好向导。”
    田行健赶紧握了握他的手。小李看上去二十多岁，个头很矮，皮肤黝黑，身体精瘦。他这次来最担心的就是语言问题，能遇到一个会说普通话，方便沟通的向导那再好不过的事了。
    田行健跟小李准备出发时，郑贵贤再次握住他的手说：“这里的山路，即使不下雨也崎岖不平，况且前天还刚刚下过一场雨，路上更是泥泞不堪，你们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我从小也是山中长大的孩子，会注意的。”
    小李找了两双水靴，换上后开始向大山深处徒步前进。
    田行健自小生活在贫穷的小山村，对于贫穷的理解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这里的贫穷还是让他触目惊心，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表示。每个村庄每家每户，基本没有像样的家具，更不用说电器，很多日常用品这里的村民一辈子连见都没见过。被子跟他们的衣服一样，破旧不堪。这里的人们除了填饱肚子，其他的一切都是近乎奢望的空谈。
    “我们这里一般都是吃两顿饭，一顿是上午十点钟，另一顿是下午四点钟。即使再饿也只能靠，靠着吃饭的点。”小李似乎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说出来平平淡淡。
    “学生也是这样吗？”
    小李笑了：“都一样，现在正好是学生放假期间。如果不放假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你就知道了。学生上学每天都走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的山路。能穿上一件破鞋算好的，很多都是打着赤脚。这里最缺的还是药品，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医生是啥玩意！”
    在小李的带领下，田行健来到半山腰的一户人家。贫瘠的山没有像样的田地，他们的祖祖辈辈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到现在依然艰难着。透过栅栏门，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杂草就是柴垛。一个衣衫褴褛、赤着脚丫、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的小姑娘正在院子猪圈前喂猪。
    看到小李连问都不问，就直接打开栅栏门，田行健有些不解。小李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这里都是这样，门也不会上锁，因为都知道根本就没有东西可偷。”
    看到有人进来，小女孩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们。
    “如意，你爷爷呢？”
    小女孩呆呆地看着小李，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屋内。
    “这个孩子叫王如意，别看叫如意，其实特别不如意。她今年九岁了，看上去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用谈营养，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了。她两岁的时候爸爸就离家出走了，至今杳无音讯，更谈不上照顾家里。她的妈妈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当然也不排除其他想法，就扔下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选择了改嫁。如今如意只能和爷爷相依为命，可爷爷的身体又不好。”
    说到这里，小李长叹了一声继续说：“如果她爷爷死了，可怜的孩子以后将如何生存呢？”
    “那政府不管吗？”
    “这样的家庭实在太多了，政府想管，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书上都要求孩子如何如何减肥之类的话，那是没有到这里看看，到这里看看我想就不这样写了。”小李不无自嘲地说。
    “国家不是有低保吗？这样的家庭不可能没有呀！”
    “唉，不谈这个也罢！这不是咱所能管得了的事。”
    看到小李欲言又止的样子，田行健已经明白了。国家的低保政策虽然好，然而低保户大部分都是村干部的七大姑八大姨。他的家乡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谁呀？”听到外面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房屋连个门都没有，只挂着个塑料布，一个手拄拐杖、头发花白的老人跛着脚一步步挪到了门外。
    “王伯伯，这是津海来的田行健，想了解你家的情况。”
    “就这个情况，还有啥了解的？”王伯伯当地方言严重，小李只得翻译给田行健听。
    两人进了屋。一股刺鼻的中草药味道迎面而来。屋里十分黑暗，依靠着从一个透风的小窗户和塑料布透进的些微光亮才不至于被零散的东西绊倒。
    看到屋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田行健只得跟小李出来。他走到小如意的面前，蹲下身子，从包里拿出一个铅笔盒递到小如意的手里说：“跟叔叔说说，上几年级了？”
    王如意眼里流露出羞涩和陌生，她看了看田行健，又抬头瞅了瞅小李，没有说话。
    “还没上学呢？虽然国家实行义务教育，可就是书本费家里也拿不起。”小李在旁边说。
    田行健看着她冻红的脚丫，又禁不住问：“天这么冷，光着脚丫凉吗？”
    女孩摇了摇头，向屋里跑去。
    田行健叹了口气，站起身，与小李走出院子。
    “这里十几个乡镇，近千个村落，而且分布范围相当广，这次我时间紧，不可能一一都能走到那里。我们主要是到乡镇学校，卫生所看看。像王如意这样的家庭，你给我做个统计，到时发到我的邮箱里。”
    小李点了点头。两人又继续出发，向下个目的地进发……
    两人返回小县城的时候，已经半个月过去了。两人饿了的时候，就啃一点从县城捎来的方便面，渴了就喝一点坑洼里的积水，晚上就在农户家里蜷缩一夜。
    这一趟，那叫一个惊险，山高路远，沟壑纵横，稍不留神，就会跌入万丈深渊。虽然田行健自小就在山村长大，虽然田行健练就了一身攀岩的好功夫，但身上的衣服依旧被树枝扯破了许多地方，满身泥污。
    一回到县城，田行健让小李先回去将他一路对他说的情况列一个详尽的明细给他，然后就回到那个小旅馆，洗了洗澡，就躺在床上蒙头大睡。直到下午，他才换了一套备用的衣服来到扶贫办办理钱款交接手续。像王如意这样的家庭共有三百五十余户，田行健要求预存一年的生活费用，约计一百三十余万，用于每个家庭每月支付三百元生活费用，同时承诺这些家庭的所有学生他将支付完大学毕业的所有学杂费用。拿出三百万在最偏远地区建十所小学校，二百万对原有小学校进行扩建，余下的钱对破旧的学校房屋进行修缮。
    郑主任激动地握住田行健的手不知道说啥才好。
    “不用担心这些费用用完了怎么办，以后我还会再来的，而且这两张银行卡永远留在这里，密码你们也已经知道。等钱用的差不多了，我会随时打过来的。而且以后我会再来的。”
    是呀，他永远不会忘记，忘记不了那些破败不堪的房屋，还有瑟瑟发抖的孩子。
    与郑主任和小李分手后，他办理了退房手续，然后坐上了回宁州的大巴车，继而又坐上了开往津州的列车。
    理想很丰满，可现实却是残酷无情的。田行健头一次感觉如此迫切地需要钱。即使他忍饥挨饿时也没有如此迫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