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父亲何故忧虑

    祖母之所以没有任何大动干戈，是因为她想保着这个家，她想看到这个家热热闹闹的走下去。
    她说过，我是杀过人的，也梦过那些冤魂，可即便这样我也不悔不害怕。
    能活着，就是我赢了，如果输了，死的是我，我也看不到今天的光景了。
    小时候楚宁玉喜欢陪着祖母，听她说那些听不懂的事，老人家只管说，她只管听。
    祖孙俩处得安宁祥和，美好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堆积在一起，她们一老一少互相看着好多年。
    楚宁玉的懂事，隐忍，宽仁，都源于祖母教导。
    祖母经常说，有时候不必要在血腥里寻找怅然，当然与此同时自己付出的要更多。
    …………
    楚宁玉站在路上，看着老人跌跌撞撞走来。
    老太太道，“我的嫡孙儿，你可回来了。”
    楚宁玉鼻子泛酸，眼眶通红，她快步走过去迎着，蓦然扑入垂垂老矣的人的怀里。
    萧御景站在原地，他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是微微叹息。
    说到底，楚宁玉放不下的大抵是这份亲情厚意。
    她若是只顾着自己，楚林茵早就尸骨无存了。
    不能否认楚林茵也是老太太的孙女儿，老太太的两个儿子，一个平宣候楚宏睦，一个敬霄侯楚二爷楚宏顷。
    他们曾是楚家的荣耀。
    可这名位越高，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
    比如楚二爷最终为了救平宣候而牺牲。
    平宣候心中有愧，将楚二爷庶出之女视如己出。
    这就是亲情牵绊的因果。
    “对不起，祖母，是孙女不孝，让您担心了。”
    “说的什么话，你能平安回来，祖母高兴。”
    楚宁玉想，但有些人不高兴。
    而且这次我回来，这家不能再安宁了。
    她要搅得天翻地覆，直到弄清所有。
    母亲的身体，张氏的灵魂，无耻的楚林茵，一个一个都不能置身事外。
    楚宁玉送祖母回院子里，让老人家好生歇息，她转身去见爹爹。
    平宣候这些日子也不好过，他人躲在紫竹院里，整天郁郁寡欢，谁也不见。
    楚宁玉去到那儿，大老远看到父亲坐在亭宇中喝酒。
    转头看到女儿出现，他看了好久，楚宁玉停下来，顿了一会儿，之后走过去道，“爹。”
    平宣候张了张嘴，突然觉得自己都不配和女儿说话了。
    孩子小的时候，他和妻子最喜欢带着女儿出去玩。
    她喜欢夜市，夫人也喜欢，他便陪着，一家人和乐融融，开心是真开心。
    只不知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是因为当年牺牲的不是他吗？或者参杂着其它什么？他说不清楚。
    楚宁玉走到父亲身边坐下道，“这些日可是吓坏爹爹了？”
    平宣候想了想道，“也不算吓坏吧，你大哥的反应太过平静，我晓得你不会有事，就是不知你吃了多少苦？”
    “爹爹最担心什么呢？”楚宁玉随口问？
    “自然是担心你的，我派底下的人去找，却找不到，还有人从中阻挠，便晓得有人护着你的。”平宣候心中自责，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好像变了，变得好像和他无关。
    早年他希望一家四口和乐融融，长长久久。
    后来希望全家上下和平共处，不要太吵太闹。
    再后来感觉身心俱疲，他在朝堂上奉陪各种人唇枪舌剑。
    他玩权弄势；
    他有时候会把情绪带回家里来，以前妻子还能开解他，可近两年，妻子对他不闻不问，压根就不想搭理他。
    平宣候自是觉得怅惘失落，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变成了三头六臂的怪兽，天天就知道尔虞我诈。
    他有时候面对奇怪的妻子会心生失望，会忍不住想远离，他不想面对她，也不想面对老太太。
    记得有几次，总看到老太太去往祠堂擦拭着那些木牌，那是沐浴在香火袅袅中的灵牌。
    此后，平宣候就不怎么喜欢出现在老太太面前了，请安这种事，都是十天半个月行一次，也不想和妻子同塌而眠了，夫妻俩互相疏远。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儿子和女儿都懂事，他们两个极富担当，他对此有些欣慰。
    因此，他便放任自流，在朝堂上，总是忍不住奉陪着那些心怀鬼胎的人过招。
    群臣之间的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大有一副我不会跟你争夺什么，但别想侵犯我的权利。
    这或许就是他为这个家所能做的了。
    皇帝推行新政后，其实不只那些贪婪的人紧张害怕，作为一个行得正坐得直的人，他也怕。
    因为，两袖清风的人过得未必坦荡。
    人前是前呼后拥敬仰，背地里的苦又有谁懂呢？
    反正日子就这么过来，糊里糊涂的，不算好，也不算坏。
    就想着，能保一日是一日。
    这种丧气的心理都源于那份愧疚。
    当年，楚二爷救下了楚大爷，并没有让楚大爷发挥更大的作用，他没让平宣府在权势上更上一台阶，反而落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里，楚家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这是平宣候想不开的事。
    ——
    “爹，喝酒不能解决事情？”
    “不过这酒好喝。”平宣候还有心讲起酒的好坏来。
    楚宁玉觉得这父亲，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蓦然问，“爹，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平宣候继续喝酒，喝了好大一口道，“你母亲，还有你堂妹，他们都被关在别园里，你想怎么做，都随你。”
    他倒是直接，已经不想拐弯抹角了。
    平宣候还真是个不求上进的人，他没有强大的野心，也未想过在权势里独占鳌头。
    因为，他曾见过站在高处的人，如何的死不足惜。
    他见过那惨不忍睹的画面，很血腥。
    那时候他还年轻，楚宁玉的祖父，也就是平宣候的父亲，他当时站在儿子身边说，看清楚，从此以后学会不乱说话，不要乱站队。
    当时，皇权更迭。
    慕氏被追杀，男女老幼皆不放过。
    那血流了满地，黑色的血块凝固在砖石上，渐渐的分不清鲜血的最初模样。
    他怕吗？
    怕。
    知道慕氏吗？登临权势巅峰一族的慕氏，被萧氏诛杀窃权。
    慕寒渊若泉下有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娶了萧敏珞。
    萧家是如何登临权势巅峰的？
    那就是萧国舅爷，也就是萧皇后母族权势盛大空前，几乎是挟持着慕氏，他们强行把坐在龙椅上，那位极富担当的慕氏皇帝拉下来，然后扶上一个傀儡般的小儿，那小儿被操纵着，再被遗弃，甚至被杀害，整个过程，伴随着哀嚎，哭声和悲戚。
    皇宫巍巍，琼楼玉宇，富丽堂皇，可里面的血腥、冤魂，日日夜夜在那巍峨之下悲鸣。
    这就是之前朝权更迭的血腥。
    平宣候亲身经历，亲眼见证，他怕，真怕。
    楚宁玉那时候还没出生，她不知道那般血腥有多么的恐怖骇人，她道，“爹爹认为慕氏罪该万死吗？”
    平宣候顿了一下摇头，“即便到现在我也不知，是该同情慕氏，还是竭力为当今皇上歌功颂德？”
    “爹……”楚宁玉竟不知父亲还有这等想法？
    平宣候道，“记得有次，我和国公爷站在御书房里叩见皇上，皇上忽然问起前朝事，我和国公爷都是冷汗直流，我们提了十二分精神，各自斟词酌句，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一个字，然后全家不保。”
    “那一刻只觉得脑袋被悬挂在刀尖上，我们怕死是真，怕全家人被连累也是真。”
    “有时候也想豁出去，就想着不就是死吗，人固有一死啊，可我死了，你们怎么办？整个平宣府怎么办？”
    “那不是一个人的脑袋啊，说错一个字，那是一座府里几百个人头，你知道那种惶恐不安吗？”
    人人都说平宣候不知进取，他们哪晓得什么叫功高震主，天子脚下？
    平宣候从未把这些事讲与谁听，只是坐在这冷清院落的时候会忍不住想，如果退隐，做个寻常百姓家会不会更好？
    可这只能想想，全家人过惯了荣华，如果往下走，他哪能熬得住，老太太愿意吗？祖宗愿意吗？还有夫人，女儿，儿子他们愿意吗？
    楚宁玉给父亲奉茶，她道，“爹爹其实不必担负这些，大哥是世子，也是征东将军，他未曾做出挑的事，外人挑不出错来，父亲何故忧虑？”
    “那你呢？”
    “我？”
    “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还有你大哥的事，一直无人管，我还不知怎么说。”
    “我的亲事父亲无需担心。”
    “如果皇宫里的人干涉呢？”
    “那便想方设法阻止。”
    “宁儿认为可以吗？”
    “有何不可，皇上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没错，他福泽万民，予天下太平，若赐婚，当有由头，若由头说不通，作为臣子斗胆恳求相拒有何不可，此中的衡量，左不过是尽量避开那权势胶着，若是寻常一些，皇上岂有那么多闲工夫，管着天下女郎的姻亲？”
    楚宁玉倒是看得开，可惜曾经没能这么想，或者说，现在是这样说，可真正面对的时候并非能这般冷静如常。
    所谓世事难料啊，谁又知道明天是怎般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