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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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恕被绑回了东宫。
    东宫又称慈庆宫,位于东华门内三座门迤北,三进院落,乃是大燕历代太子居所。殷承玉自七岁被立为太子之后,便搬到了慈庆宫独自居住。
    十年时间,慈庆宫已被打造成了铁桶一般,如今行事倒也不必遮遮掩掩。殷承玉施施然在正厅坐下,小太监们换了热茶送上来,他便捧着茶盅,垂眸浅啜。
    片刻之后,被捆成粽子的薛恕便被带了上来,跪在厅堂之上。
    殷承玉垂着眼打量他。
    这时的薛恕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高且瘦,五官轮廓清晰深刻,尚透着青涩稚嫩,配着眉眼间的戾气,像头刚出山林落了单的狼崽子。
    凶狠,却还不足以震慑人。
    殷承玉不由想起上一世两人初见的场面来。
    那时隆丰帝已步入暮年,开始迷信长生之术,常居道观之中寻仙问道,不理朝事。薛恕因救驾有功,深得隆丰帝宠信,代为掌管朝堂大小事务。别说内阁学士和朝臣,就连宫中妃嫔皇子都要讨好拉拢他。
    他听闻薛恕将陪同隆丰帝至皇陵祭祖后,便开始谋划着要见薛恕一面。只要薛恕能助他重回朝堂,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薛恕也确实帮了他,只不过那代价是他自己。
    他犹记得薛恕听完他的提议之后,看着他的眼神十分奇异,像一头锁定了猎物的孤狼,凶狠又残忍:“什么条件都行?”
    他察觉了危险,却没有退路。
    于是点了头。
    薛恕当即便笑了,俯下身捏着他的下巴,毫不留情地在他侧颈上重重咬了一口,留下深深红印,又反复舔.舐,语调暧.昧:“这样呢?也行?”
    时隔多年,殷承玉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心情。
    震惊?屈辱?孤注一掷?
    或许都有。
    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当时薛恕阴鸷的眉眼。
    他轮廓深,眼眸狭长,眼珠极黑,本就是极具攻击力的相貌,却偏偏穿一身绯红蟒袍,于是那深沉里又多了几分诡谲莫测。如同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吐着信子,朝他发出阴冷的邀请。
    而他别无选择。
    五年幽禁,大仇未报,冤屈难洗,他不想再被动等待,唯有忍辱负重,殊死一搏。
    他回应了薛恕。
    路是自己选的,后来数年纠缠,屈于人下,他有恼怒也有不甘,却唯独没有后悔。
    毕竟没有薛恕,就没有后来的他。
    但不后悔归不后悔,却不代表他就那么心甘情愿地任由薛恕摆弄。尤其如今重来一回,他掌握先机,还是尊贵无双的太子。而薛恕却不再是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九千岁。
    比起上一世那张狂不可一世的九千岁来,现在粗布麻衣、沉默寡言跪在下方的少年倒是顺眼多了。
    殷承玉眉眼舒展,露出个畅快的笑容。
    “叫什么?”
    “薛恕。”
    即便跪着,薛恕的腰背也挺得笔直,并未露出畏缩之态。他直勾勾盯着高坐上首的人,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攥,仿佛要抓住什么。
    殷承玉并未留意,他这会儿身心舒畅,连带着语气也缓和些许:“上前来,让孤看看。”
    薛恕闻言,往前膝行几步,离他不过半步距离。
    离得太近,他甚至闻到了对方衣裳上散发出的熏香味道,比他曾经闻过的任何一种香味儿都好闻,像雪中的梅花,清清冷冷,却又透着点甜。
    原来他是这样的。
    薛恕抿起了唇,目光灼灼地看着殷承玉,觉得九天之上的仙人离得近了些。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甚至有些放肆,这让殷承玉生出一股被冒犯的恼怒来,他冷笑一声,重重放下茶盏,以脚尖挑起他的下巴,带着高高在上的睥睨:“想来伺候孤么?”
    殷承玉的本意是想要羞辱对方。
    上一世是薛恕对他百般玩弄,如今境遇颠倒,薛恕落在他手里,他不一一报复回来,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然而薛恕听到他的话,却并未露出受辱神色。
    那双孤狼一般的黑眸骤然抬起,里头波澜陡生,连语气也依稀带着渴望和欣喜,听起来沉甸甸压人:“想。”
    这与他设想的情景完全不同。
    殷承玉愣住,随即是更加难以言喻的恼怒。
    薛恕此人,实在没有半分讨喜之处!他就该将他扔在那腌臜屋子里自生自灭去!
    “你不配。”殷承玉俯下身,极其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薛恕却并不在意,他极其认真道:“我会配得上。”
    他逡巡一圈,似乎想为自己的话寻找佐证,最后目光落在了挎刀护卫在一旁的侍卫长赵霖身上,下巴微扬,语气张狂:“我比他厉害,他不敢杀人,我敢。”
    赵霖面皮一抽,却又无法反驳。
    倒不是敢不敢杀人的问题,而是薛恕骨子里就带着一股旁人没有的狠辣劲儿。他奉命护卫太子殿下,若是殿下遇到危险,他自然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可若是遇到无辜弱小,他也绝不会滥杀。
    但他却笃定,只要殿下下令,不论面前是谁,薛恕都会杀。
    他像一把开了锋的利刃,眼中没有对错善恶,只有杀戮。
    这种人,他只在东厂见过,那些东厂番子办事时不就是如此?只要上头有令,便是刚出襁褓的婴儿也照杀不误。
    赵霖太阳穴突突的跳,不知道向来慈和仁爱的殿下为何忽然带了这么个人回来。
    殷承玉轻笑了一声,这回倒是并未质疑薛恕的话。
    薛恕确实是把趁手的刀。
    但他虽然要用这把刀,却也不愿意看他太过得意张狂,因此懒洋洋支着下颌,目光扫过他的腹下,略微定了定,轻飘飘开口:“要留在孤身边,需得净身,你也愿意?”
    “愿意。”薛恕诧异的看他一眼,似有不解。
    殷承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若不是他将人绑回来,这会儿他怕是已经净了身了。
    看着一脸无知无畏的薛恕,他不由嗤了一声。
    也不知道后头后悔的人是谁。
    想当初他被折腾得狠了,骂两句“死太监”,这人都要变本加厉的讨回来。也就是现在年少轻狂,不知珍惜。
    没能见他露出屈辱之色,殷承玉没趣极了,再看他又觉得碍眼起来,便挥了挥手,道:“孤允了。”又对赵霖道:“你先带人去安置。”
    薛恕又看了他一眼,才跟着赵霖退下。
    等人离开之后,郑多宝为殷承玉续上热茶,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殿下可是要将薛公子留在东宫?”
    “留在他东宫做什么?碍孤的眼么?”想到那情景,殷承玉眉头一皱,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快。
    上一世他刚被迎回朝时,薛恕也曾在东宫住过。
    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又兼提督东厂,不论是宫内宫外,都有自己的居所,可他偏偏就要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东宫,还要与他同寝同食,同进同出。
    美其名曰是为了伺候太子,实际不过是方便折腾他罢了!
    那些放浪形骸的往事,如今回忆起来,只叫他想立即再将薛恕扔回蚕室去。
    郑多宝见他神色有变,虽猜不到缘由,却不敢再多问,越发小心道:“那薛公子该如何——”
    “把人送去西厂。”不等他说完,殷承玉就有了决断。
    恼怒归恼怒,他却不想因私人情绪坏了大事。
    薛恕不仅是把好用的刀,也是能交托后背的盟友。这一次有他出手,虽然免了薛恕受净身之苦,但他却并不想打乱上一世的轨迹。
    上一世,薛恕先是入了直殿监,然后去了西厂,靠着狠辣的手段一路爬到了西厂督主的位置,将原本势大的东厂和锦衣卫压得不得翻身。
    如今的东厂督主还是高远,他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高贤是同宗兄弟,两人明面上忠于皇帝,从不掺和诸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但实际上,早就和他那个好二弟沆瀣一气。
    至于锦衣卫指挥使龚飞鸿,素来是个墙头草。如今他势大,龚飞鸿便屡屡向他示好;可一旦他遭了难,他也能扭头就投到老二那边。
    从前他一心做孝子,从未起过拉拢皇帝身边人的心思,如今数来数去,手上竟没一个人得用。
    只能寄望于薛恕。
    他替薛恕保住了命.根子,薛恕投桃报李,为他效命也是应当。
    想到此处,殷承玉又嘱咐了一句:“他未曾净身之事,莫让人知晓。”顿了顿,又道:“最好莫让人知道他与东宫的关系。”
    郑多宝咂摸了一下,饶是他自小看顾太子殿下长大,也琢磨不清殿下对这位薛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看重,又何必将人送到西厂去?西厂与东厂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可谁都知道西厂形同虚设,就是个蹉跎光阴的地方;可若是说不看重,殿下却为了这么个人,劳师动众,耽误了半日功夫。
    殿下素来严于律己,他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失态的时候。
    思绪转了一圈,郑多宝应了一声“是”,便去安排薛恕之事了。
    *
    薛恕被个老太监带去了西厂。
    西厂厂署位于西安门,与位于东安门的东厂恰好一东一西,遥遥相对。西厂原是孝宗时期为了制衡东厂与锦衣卫所设立,全盛时期,所领缇骑人数要比东厂多一倍,职权比东厂和锦衣卫更大,不仅可侦查臣民言行,对疑犯拘捕用刑,甚至还可不向皇帝奏请,任意逮捕朝臣。[1]
    因为权利过大,孝宗时期出了不少冤假错案,以致民怨沸腾。是以隆丰帝继位之后,便有意削弱了西厂的权利。
    到了如今,西厂早不复当初的辉煌,只能在东厂的压制之下苟延残喘。
    老太监带着薛恕进了门,就见几个头戴尖帽、身着褐衣、脚上蹬着白皮靴的番役正在院子里吃酒,瞧见来了人,才匆忙收了酒瓶迎上来。
    为首的档头认出老太监是东宫之人,面上就带出了几分谄媚:“公公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废话少说,听说西厂人手不足,咱家就奉命来给诸位送个人。”他倨傲地仰着下巴,伸手一指边上的薛恕,也不多言:“人就交给你了,咱家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公公慢走,我必会将人好好照看着。”档头将他送到门口,之后回转过来,将薛恕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啧了一声。
    看着就是个硬骨头,多半是在东宫得罪了人,才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因此也懒得花费力气,随意点了个人带他去领了衣裳分了住处,便不再理会。
    反正在这鸟地方待久了,再硬的骨头也得磨软了,都不需得他多做什么。
    薛恕沉默地换上番役们统一的褐衣白靴,之后坐在床铺上,便无事可做。
    他听着外头传来的喝酒划拳之声,想起了高坐堂上的殷承玉。
    那人裹着雪白的狐裘,脸却比狐裘还要白上三分,越发衬得眼瞳乌黑,唇色殷红。端坐在高堂之上,仿佛遥不可及的仙人。
    鼻端又浮起清清冷冷的寒梅香气。
    薛恕五指张开,虚虚握了握,抿成一道直线的嘴唇向上弯出浅浅弧度。
    他不是高不可攀的仙人,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曾触手可及。
    *
    腊八之后,殷承玉又休养了五六日,风寒方才痊愈。
    痊愈之后他也没像从前一样急着去替隆丰帝分忧,只借口还需休养,在慈庆宫闭门不出,不理政务也不见朝臣,每日只按时去弘仁殿听讲,做个安分守己不敢有丝毫僭越的太子。
    但他如此安分,隆丰帝却反而急了,派了高贤来东宫探病。
    名为探病,不过是催促他回去干活。
    送走了高贤,殷承玉端着茶冷笑不语。
    他这位父皇,走狗.屎运坐上了龙椅,却没什么真才实学,本事不大,又好享乐,偏偏因为孝宗时期诸事,又喜欢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害他,抢他的皇位。
    他一面倚重自己和内阁,朝政能推则推;但一面,却又防着他们。生怕他这个太子等不及他殡天。拾人牙慧玩弄些拙劣的制衡之术,扶持老二和他对着干。
    从前他念着父子亲情,对这些手段只作未觉。
    现下他如了对方的愿,不再插手朝政,隆丰帝却又不乐意了。
    他病了半月有余,先前没见他遣人来问一句,如今没人干活了,倒是三番五次来催。
    但殷承玉偏偏不想如他的意。
    上一世是他将人心想的太善,他以为自己光明磊落,即便置身高处,也不惧阴谋诡计。却不知那些暗地里的手段比他所想的还要肮脏,皇帝的心肠也远比他所想还要冷硬。
    既然如此,这一世,他便不奉陪了。
    那高处谁想去便去吧,反正他不去。
    殷承玉喝了一盏茶,平心静气之后,便去坤宁宫给虞皇后请安。
    这是他自重生之后,第一次去坤宁宫请安。
    年岁渐长之后,为了避嫌,他不便再频繁出入后宫,只每月初一和十五会去请安。上月中旬他染了风寒,母后又怀着身孕,他怕过了病气,便没再去请安。算一算,母子两人已经将近一月未见了。
    殷承玉行至坤宁宫门前时,脚步顿了顿,调整好起伏的心绪,方才往里去。
    虞皇后听闻他过来,在女官的搀扶下迎出来。
    她如今已经有孕七月,行走动作间虽然有些笨重不便,但一举一动却还是优雅得体的。看见顶着风雪过来的儿子,她避开宫人的搀扶,掏出手帕替他拂干净发间的风雪,又让人端姜茶上来。
    “病才刚好,怎么就过来了?”她言语间虽有埋怨,但眼角眉梢却透着喜意。
    “想念母亲了,便来看看。”殷承玉亲自搀扶着她至一旁坐下,还贴心地拿了软垫垫在她腰后:“太医可有按时来诊脉?如何说?”
    “太医说一切都好。”虞皇后抚了抚隆起的肚子,眉眼十分温柔:“等出了年,估摸就能给你添个弟弟或者妹妹。”
    “我前几日做梦还梦到了,是个弟弟。”殷承玉温声笑着应和,垂眸时眼底却一片晦涩。
    确实是个弟弟。
    上一世,虞家出事,他的太子之位被废,母后接连听闻噩耗,受惊早产。
    当时虞家和他接连遭逢巨变,坤宁宫人心动荡,有人便趁机在生产中动了手脚。虞皇后生产时血崩,母子二人只能保一个。她将生机让给了将出世的孩子,又用一个死婴代替了刚出生的幼子,让心腹嬷嬷将孩子带出宫抚养。
    而这一切,都是殷承玉解除幽禁,重返朝堂后,带着殷承岄找来的嬷嬷所告诉他。
    他难以想象当时独自留在宫中、面临生死抉择却孤立无援的母亲有多绝望。
    即便后来他查出了始作俑者,将文贵妃绑在坤宁宫前活剐了,却也无法抵消母亲所遭受的苦难。
    而今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们。
    “母亲保重身体,等弟弟出生,我亲自教他读书习字。”
    将心底涌上来的阴暗情绪藏好,殷承玉笑容温和,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
    虞皇后睨他一眼:“现在说这些还早……”
    话音还未落,就见有宫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神色惊慌道:“娘娘不好了!妖狐、妖狐又出来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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